一口气看懂清代《儒林外史》作者吴敬梓一生
#头条创作挑战赛#
吴敬梓,我国清代伟大的小说家。
吴敬梓于清康熙四十年(1701),出生于“家声科第从来美”的书香世家。少年时聪颖好学,诗赋援笔立成。青年时放荡不羁,千金散尽。曾三次参加乡试,都铩羽而归。科场的坎坷,让他渐渐洞悉八股取士的弊病。嗣父吴霖起去世后,族人疯狂抢夺家产,让吴敬梓失望至极。后来,举家移居南京秦淮河畔,与当时的文士唱和往来,被推举为“文坛盟主”。乾隆元年(1736),安徽巡抚赵国麟向朝廷举荐吴敬梓参加博学鸿词科试。在顺利通过地方考试之后,吴敬梓却因病未能参加在京城举行的廷试。博学鸿词科试后,吴敬梓拒绝一切与科举相关的考试,对科举入仕彻底丧失了兴趣。之后,他越发穷困潦倒,常以“暖足”御寒,并全身心地投入到《儒林外史》的创作之中。乾隆十四年(1749),吴敬梓终于完成了他的伟大作品——《儒林外史》。乾隆十九年(1754),五十四岁的吴敬梓客死扬州。
《儒林外史》是我国古代最为著名的讽刺小说,被鲁迅先生誉为“出以公心”的一部“伟大讽刺小说”。在书中,我们能感受到吴敬梓的呼吸和温度,感受到他的悲悯情怀。在他眼里,芸芸众生,无不平等;天下苍生,皆有形状。在他笔下,儒林百态,既有高洁隐逸之士,也有蝇营狗苟之辈;既有瑰琦倜傥的奇女子,也有顽冥不化的老学究。一部《儒林外史》,也是他自由不羁、与命运抗争一生的写照。
一 探花第里少年郎
1701年(清康熙四十年)的夏天,在安徽全椒城西的襄河岸边,石榴花儿开得正艳,似红色火焰一般光彩耀目。夏蝉持续不断地鸣叫,则叫人烦躁不已。
襄河湾畔的探花第,一个婴儿呱呱坠地,这婴儿的哭啼声,打破了这里一直保持着的微妙平衡。
这探花第就是全椒吴家。从明朝万历年间(1573—1620)开始,全椒吴氏先人吴沛不再专注于农业生产和以医养家的营生,而把全部精力用在攻读《四书》《五经》上,专研八股文的写作,即以儒立家,以举为业。吴沛多次参加科举考试,可屡屡不中,只得一辈子以开馆授徒为生。他颇擅揣摩,悟出一套八股制艺的“金针”,写出了两篇极具技术含量的考试秘笈,一篇名为《题神六秘说》,一篇名为《作法六秘说》。他坚持不懈,想把他的“真知灼见”都传授给他的几个儿子。二儿子资质稍逊,而长于日常事务,吴沛就命他专门料理家务。其他四子均专心于举业。老大吴国鼎,明末进士;老三吴国缙,清初顺治进士;老四吴国对,顺治进士,探花及第;老五吴国龙,明末进士。这样,一个以科举成功立世的家族诞生了,时人都说“国初以来重科第,鼎盛最数全椒吴”。其中,吴国对和吴国龙两支人丁兴旺。吴国对一支居探花第,而吴国龙一支则居心远堂。随后,吴国龙的儿子中又有两人中了进士,其中吴昺榜眼及第,心远堂一时又鼎盛起来,一片兴旺发达之景象。有探花,有榜眼,因而吴家也有了“一门两鼎甲,两代六进士”之称。而探花吴国对的子孙就没有什么功名了,功名最盛者吴霖起仅为拔贡,功名处于全族荣耀最高处、以探花命名的探花第一时黯淡了下来,人稀草盛,呈现出一派萧索衰败之气。
这个男孩的出生,为日趋衰落的吴国对这一支族人带来了新的希望。长房吴旦只有一子霖起,且吴霖起一直没有生儿育女,长房长孙面临断绝香火的境地。二房吴勖有子三人,其三儿子吴雯延又育有多子,刚刚降临的这个男孩就是他的孩子。基于传统的宗族制度,经过商议,就把这个刚出生的男孩过继给了长房之下的吴霖起为嗣子,这个孩子将承担起决定这个家族兴衰荣辱的当家老爷的角色。
作为探花第的当家人,吴旦兴奋不已,立即和吴霖起商量给孩子起一个好名字。
吴霖起说:“父亲,单字‘梓’如何?《诗经》有云:‘维桑与梓,必恭敬止。’吴梓,就是我吴家的良材、国家的栋梁之才啊!父亲的诗文集《赐书楼集》即将付梓,不正是绝好的纪念吗?”
吴旦点头说:“不错,但单名‘梓’却有些怪异,我一个秀才,一本微不足道的诗文集面世,有何值得纪念的呢?想你祖父国对公高中探花,受皇上赏识,出任福建主考、国子监司业、提督顺天学政,还受恩宠赐书,伴随皇上,加一个‘敬’字如何?为了纪念皇上赐书于我吴家,让孙儿以他曾祖父为榜样,勤耕不辍,将来也高中进士、手摘探花,重光我吴家门楣啊!”
吴霖起连连点头,说:“父亲说的是。我想为敬梓取一字曰‘敏轩’,取孔圣人‘敏而好学’之意,父亲意下如何?”
吴旦的嘴角露出满意的微笑。这样,吴敬梓就具有了长房长孙的地位,如无意外,他将在族内成为一个享有支配性权力的掌门人。
在探花第中,吴敬梓要风得风,要雨得雨,在祖父和父亲的呵护下,茁壮成长。嗣父吴霖起对他的要求极为严格,在其成长过程中,一直伴随他的不是整日玩耍的小伙伴和无忧无虑的乡村生活,更多的则是读书识字,《千字文》《百家姓》《弟子规》《幼学琼林》自不必谈。五岁时,吴敬梓就进入族中私塾读书,吴霖起便开始有意识地教授吴敬梓学习《四书》了,甚至有模有样地作起时文(即八股文)来。吴敬梓天生颖异,记忆力惊人,诗词歌赋常常过目成诵。探花第上下对吴敬梓的未来抱有极大的期望,期望他能金榜题名,光宗耀祖。
吴敬梓十三岁时,一向对他疼爱有加、嘘寒问暖的嗣母去世了,少年吴敬梓第一次品尝到了生离死别的人生悲哀。家族人事如激流险滩,矛盾重重,而嗣父对他又异常严格。在这种情况下,失去母爱的吴敬梓一时顿感人世的悲凉与冷漠,巨大的孤独感深深地占据了这位少年淳朴而率真的心灵。
探花第的中间是一座高大的赐书楼,是曾祖父吴国对为纪念皇上赐书而建。这大院落里又有两株极为高大的桂花树,两座大花坛,一座牡丹台,一座芍药台。吴霖起和吴敬梓的书房就在这院落中,三间朝南。吴敬梓渐渐沉默寡言,日日躲进他的书房,犹如一个得道高僧幽居禅房,把所有的精力都投入到读书之中。他越来越沉迷于诗词歌赋,还有各种杂览,诸如文史笔记、志怪灵异、戏曲传奇等都有所涉猎。可以说,少年吴敬梓正沉溺于文学作品的狂热阅读之中,他的表兄金榘后来说那段时间的吴敬梓堕入“绮语”世界,如春蚕作茧自缚,不能自拔。显然,这段博览群书的经历,对于举业是于事无补的,但对于一位成长中的小说家而言,却是不可或缺的。广泛的阅读,开阔了他的视野,大大拓展了少年吴敬梓对于世界的思考。丰富杂驳的知识体系,为他日后的文学创作打下了坚实的基础。广泛的涉猎,也使吴敬梓幼小的心灵从《四书》《五经》、八股制艺中得到一定的解脱,长期被压抑的个性也得到一定的舒张。
二表兄金两铭到探花第找吴敬梓玩,吴敬梓迫不及待地拉着他,要给他讲故事:“二表兄,我昨天刚读了一个故事,有趣得很,说与你听听如何?”
金两铭略长吴敬梓几岁,俩人从小亲密无间,常在一起玩耍。他急道:“赶紧讲来,敏轩,你别卖关子了,快讲快讲!”
吴敬梓缓缓说道:“说唐朝时有一位李姓将军,行军途中寓居在一个叫开元寺的庙宇中。傍晚时分,手下的校尉突然领了一个老道过来,只见此人,身着青色道袍,头挽一个道髻,手拿拂尘,目光如电,一副仙风道骨模样。李将军正欲前往疆场,生死未卜,这老道就说了一些生死有命富贵在天、将军吉人自有天相的话,听得那将军顿时烦恼尽去,精神为之一振。老道又说:‘贫道也是闲云野鹤,不知下次遇到将军是猴年马月了。今日与将军有缘,将军可不必急着赶路,贫道有一雕虫小技,欲展示给将军瞧瞧,以博一乐。’将军顿时兴致盎然,说:‘当然要看。’老道说:‘要一大铁鼎,以黄金二十两为母,投入其中,每个时辰喂它水银、药物,下用三昧真火慢慢煨炙,最后必有惊喜。’将军毫不犹豫就拿出二十两黄金交给老道,老道连夜在后院支起铁鼎,关闭院门,不让人靠近。第二天一早,老道就过来请将军检视,老道扒开铁鼎中一层黑乎乎的灰烬,下面竟是金灿灿的金子,璀璨可人。”
金两铭睁大眼睛,拍手道:“好玩好玩!”
吴敬梓不动声色,继续讲述道:“老道说:‘将军,这些金子都是你的了。’李将军捧起金子,开怀大笑,叫人称了一下,足足有一百两。说道:‘道长真是仙人呐,末将大开眼界。有一不情之请,请仙长继续炼金,我随身携带了一些军饷,黄金五百两,加上今天新得黄金一百两,共六百两,请仙长为国为民,再炼一夜金。’老道颔首道:‘将军为国为民,奔赴沙场,贫道能为将军分忧,倍感荣幸啊!自不会推托。’天黑下来之后,老道又关闭院门,把黄金、水银、药物投入铁鼎,生火煨炙,手执拂尘,不时向铁鼎挥来挥去。第二天一早,将军来到后院,准备从那大铁鼎中捞出黄金。只见院门大开,已不见老道踪影,铁鼎仍在,尚有余温,可里面啥没有,空空如也。”
说完,吴敬梓禁不住哈哈大笑,金两铭也捧腹大笑。金两铭说道:“这就是小说家者流,街谈巷议、道听途说吧,为大人先生所不齿的。但有趣得很呢!”
吴敬梓说:“诚然,诚然!我就是个小说家流。哈哈!”
嗣母去世后的次年,即1714年(清康熙五十三年),嗣父吴霖起在拔贡二十八年之后,被朝廷派往江苏北部濒临黄海的小县赣榆担任教谕—一个无足轻重的低级官员。为了让吴敬梓尽快摆脱悲伤的困境,同时也为了更好地教育他,吴霖起带着十四岁的吴敬梓一起前往赣榆赴任。吴霖起为人方正,不懂得苟且钻营,几十年埋首书卷,孜孜以求。他的身上有一股子儒生的气息,修身育人,事事堪称道德模范,事事向至圣先师孔夫子学习,因材施教,诲人不倦。生活也不甚讲究,以复圣颜回为楷模,箪食瓢饮,清贫简朴,自得其乐。吴霖起在县里积极奔走,还捐出自己的薪俸,修缮了破败不堪的学舍,在学宫里修建了尊经阁三间;又与知县及当地士绅合力兴建敬一亭一座。
尊经阁建成之时,县里大小官员、士绅文人都一起前往吃酒庆贺,吴敬梓也随嗣父吴霖起一同前往。众人觥筹交错,酒酣耳热,才思敏捷者纷纷赋诗赞其事。吴敬梓登临高阁,极目远眺,大海茫无涯际、浩荡壮阔,只见海天一色、群鸥翻飞,俯仰之间,又听得潮声惊天骇地,磅礴而来。此时的吴敬梓意气风发,胸襟豁然,如置身于海市蜃楼,即兴作诗一首—《观海》:“浩荡天无极,潮声动地来。鹏溟流陇域,蜃市作楼台。齐鲁金泥没,乾坤玉阙开。少年多意气,高阁坐衔杯。”
吴敬梓此时还是一名少年,《观海》一诗一气呵成,才气逼人,赢得与会的官员士绅一致赞赏,他们纷纷向吴霖起祝贺,说吴敬梓定会有一个锦绣前程。知县大人也对吴敬梓投来赞许的目光,对吴霖起说:“令公子真是才思敏捷,不愧为名门望族之后啊,前途未可限量!来日定然是‘春风得意马蹄疾,一日看尽长安花’啊!”
手持酒杯的吴敬梓意气风发,即兴赋诗一首。
吴霖起顿时神采奕奕,捻着胡须,眼带微笑道:“犬子虽侥幸赋得佳作一首,可还不知他将来争气不争气。祖父国对公当年勇夺探花,多年为朝廷选拔英才鞠躬尽瘁,死而后已,门生故吏也不晓得有多少。到家父和我辈,子孙都功薄名浅,愧对先祖啊!唯望小儿敬梓能迎头赶上,再博取功名,不叫我吴家门楣蒙尘!”
少年吴敬梓默默地听着父亲的话,渐渐也懂得自己所肩负的重任了。“家声科第从来美”的家族传统吸引着他,举业之路就在他的眼前。在这个才华横溢的少年看来,一切都很美好,前景可期。
吴霖起一方面做好自己的教谕工作,一方面抽空教授吴敬梓诗、书以及科举考试的一些技巧方法。慢慢长大的吴敬梓在嗣父的同意下,风尘仆仆地往来于赣榆、全椒之间,穿行于大江南北、淮河两岸。一日,吴霖起听闻全椒金家(吴家表亲)请来了方圆几百里皆极有名望的先生汪启淑坐馆,此人在八股制艺上甚有心得。他希望吴敬梓能得此人精心调教,就即刻命吴敬梓回全椒受教。
回全椒后,吴敬梓就跟表叔金家请来的八股文写作高手汪启淑先生学习,以期能在八股制艺上继续精进。表兄金榘和金两铭,都是汪先生的私塾弟子。
未及半年,汪先生就对吴敬梓说:“敏轩啊,你不必再向我学习八股制艺了。你的文章曲折深入,水准已远超你的同龄人,就是你的表兄金榘和金两铭跟我学了多年,也望尘莫及啊!敏轩,我知道你喜欢诗词歌赋,这也不碍事。叫老朽看来,若是八股文章做得好,随你做什么东西,要诗得诗,要赋得赋,都是一鞭一条痕、一掴一掌血啊!若是你这八股文章不讲究、欠火候,任你做出什么东西来,也都是野狐禅、邪魔外道。”
吴敬梓、金榘、金两铭,三兄弟垂手聆听,点头称是。
二表兄金两铭说:“敏轩,你真是天赋异禀哦!能得到汪先生夸赞的学生少得可怜。看你文章中的破题、承题、起讲、入题、起股、中股、后股、束股一气呵成,层层递进,参差有致,摇曳多姿,真是令人惊叹啊!你文章中对‘大扣小扣’的娴熟运用,真是了不起!有人学一辈子都无法窥得这奥秘,甚至都摸不到门径哩。”
金榘接过话道:“敏轩弟真是天纵奇才啊!制艺中如此隐蔽的秘密,很快就被你发掘了出来,体悟得又深又透,前途定然不可限量啊!”
少年吴敬梓不好意思地笑了笑,谦逊地说道:“敬梓的一点进步,全赖汪先生的悉心教诲,大表兄和二表兄对我也指点甚多。遥想曾祖父的文章光芒万丈,泽被士林,小子我更是诚惶诚恐,尚需不断努力!”
汪启淑道:“好啊,敏轩,你以令曾祖国对公为榜样,盈科后进如流水,定能百尺竿头更进一步,金榜题名,指日可待啊!”
吴敬梓对于自己在八股制艺上取得的成绩也沾沾自喜,觉得已渐入佳境,将来博取功名也是手到擒来之事。他写诗自喻自己所作时文,是十四五岁的妙龄女子,待字闺中。但他骨子里却是放诞任性、率真自由的,崇尚文采风流,所以也常常感到时文的枯燥乏味,是一种束缚人心性才华和想象力的镣铐。因此,一旦得空,吴敬梓就与心远堂的堂兄吴檠、五柳园的表兄金榘和金两铭游山玩水,相互酬唱。
随着吴敬梓的年龄越来越大,嗣父吴霖起几经考虑,为他物色了一门亲事。
“敏轩啊,我看你也不小了,今年一十有七了,男大当婚,女大当嫁,我想让你娶你姑父陶钦李的二女儿为妻。他的大女儿嫁给你的表兄金榘,这样你和金榘的关系就更进一步了,你们也好经常在一起商量些事情,互相帮衬,在八股制艺和诗词创作上也可共同切磋、共同进步。你意下如何?”吴霖起问吴敬梓。
全椒陶家与吴家本来就有姻亲关系,陶钦李是吴敬梓亲祖父吴勖的女婿,也就是吴敬梓的姑父。他的长女嫁给金榘,次女欲嫁给吴敬梓。吴敬梓的族兄吴檠的母亲,即是金榘的姑姑。因而金榘与吴敬梓本就是表兄弟,现在又加上一层“连襟”关系,可谓是亲上加亲。
吴敬梓心里甚为满意,满口答应:“父亲的安排自然是非常之好,孩儿求之不得。”
完婚之后的吴敬梓,生活的担子越发沉重起来,一面要回赣榆侍奉父亲,尽孝道,也让父亲放心;一面还得不时回全椒继续学习八股制艺,准备举业。
二 漫漫科考崎岖路
1718年,吴敬梓接到了生父吴雯延在南京病重的书信,十八岁的他不得不离开新婚燕尔的妻子,从赣榆出发,乘船前往南京。少年时,他曾经到过南京,青溪九曲,雕梁画栋,柳堤月榭,依然历历在目。这次来南京,吴敬梓的心情却极为忧郁,他是为了侍奉病重的生父吴雯延。其时,吴雯延寄居在清凉山麓虎踞关的丛霄道院攻读诗书,以备举业。
吴敬梓来到丛霄道院,门墙之外是修竹茂林,绿荫成海;道院内有阁楼,供奉着纯阳子吕洞宾。吴雯延卧病在床,不停地咳嗽。看到儿子来了,甚为高兴,挣扎着坐了起来,拉着儿子的手说:“敏轩啊,你来了!唉,你真不该来,应该好好准备应考啊!”
吴敬梓一把拉着生父的手说:“父亲病重,孩儿于情于理都得到榻前尽孝。何况我们全椒吴家向来是以孝悌为本、诗书传家哩?我看这读书如果不知人伦,薄情寡义,不如不读的好!”
吴雯延黯然道:“敏轩啊,你的孝心我领了。你这样明理,为父也甚感欣慰。想我一人孤苦伶仃,虽然在这远离尘嚣的道院里攻读诗书,至今也未获得半尺功名,不过是个穷秀才而已。真是对不起列祖列宗啊!你虽出嗣,家中也还有其他几个兄弟,但为父从心里最欢喜的还是你。你天资聪颖,才具过人,我想你定能进学高中,不负我全椒吴家‘书香门第,耕读传家’的美誉,光大我吴家门楣啊!马上就要科考了,我看你还是赶紧回全椒准备应考吧!”
吴敬梓呜咽着说道:“孩儿怎么忍心丢下您一人在这冷冰冰的道院呢?今日我们就雇船回家。”
吴雯延说:“想你远房陈表舅,考了四十多年,也没考上个秀才,还是个老童生。前两年,已老眼昏花,抱着老朽身躯,最后一次参加考试,可仍是名落孙山,回家后就卧床一病不起,不几日,不吃不喝,一命呜呼了!我恐怕将来也落得如此下场啊!”
吴敬梓不无悲伤地说:“我这表舅才学不济,亦十分可怜,科考害得他一辈子执迷不悟,务农也不会,百工亦不懂,穷困潦倒,还害得家人吃不上饭,甚是可怜!父亲,我们还是回全椒吧!”
吴雯延发怒了,带着哭腔说道:“敏轩啊,你赶紧回去,不要管我。我这一生已注定碌碌无为,功名蹭蹬,绝不能让你重蹈我的覆辙。你虽随霖起前往江苏赣榆,但并不能在当地参加科考啊!朝廷是绝不允许冒籍参考的。今年正值滁州岁考,还有几天就要开考了,你赶紧回去!我若病逝,则于你更为不利,依制你三年内不能应试啊!敏轩啊,算为父求你了!”
吴敬梓苦苦跪求,欲要说服父亲。而吴雯延更为生气,不停地咳嗽。
别无他法,吴敬梓只好硬着头皮说:“父亲,那孩儿这就前往滁州应试。”
吴敬梓急急匆匆赶往滁州应试,心头却又挂念着卧病南京的父亲,草草地答完题就提前交卷了,不等张榜就匆匆从滁州赶回南京。回到丛霄道院,父亲已病入膏肓,奄奄一息。吴雯延虽常年在南京生活,却未置任何产业。人之将死,更加想念桑梓故土,最后总是要叶落归根的。吴敬梓与家人一道把病危的吴雯延小心翼翼地送回到全椒。经过一番折腾,吴雯延终于回到了家乡,但不久后就撒手人寰了。全家人正沉浸在悲痛之中,这时传来了吴敬梓考取秀才的消息。
吴敬梓捧着捷报,跪在吴雯延的灵柩前,嚎啕大哭:“父亲,父亲,您睁开眼看一眼吧!孩儿考取秀才了!您病危之际,还为孩儿进学着想。如今不能让父亲您在生前看到,获得秀才功名又有何用啊?都是孩儿不孝啊!”
料理完父亲的丧事,按照礼制,吴敬梓应该为生父吴雯延守制三年;但从宗法制度上说,他已经出嗣为他人之子,为生父守制的要求也不十分严格。吴雯延的去世,同时引起了家族中对于其遗产的争夺,尔虞我诈、你争我夺的情形,让吴敬梓甚为恼怒。目睹家族中的种种丑态,他一刻也不愿意久留。虽离服阙之期尚早,吴敬梓即刻离开全椒回到赣榆,回到了嗣父吴霖起身边。
三四年间,吴敬梓依然往返于全椒、赣榆之间。1722年(清康熙六十一年),朝廷的夺嫡之争日趋白热化,官员调动也日趋频繁。为人方正刚直的吴霖起既无高官做靠山,又不知逢迎上司、阿谀当地士绅,成为首先被淘汰的官员,小小的县学教谕这一“冷官”也被罢黜了。被罢官之后,吴霖起就和吴敬梓收拾行囊,带着尚在襁褓之中的孙子吴烺,祖孙三代从赣榆回到了故乡全椒。
回乡后,吴霖起心有不平,郁郁寡欢,第二年就一病不起,随即撒手西去。嗣父吴霖起是吴国对长子吴旦的独子,是长房长孙;但他没有其他亲生子女,所以吴敬梓在负责治丧期间,人人掣肘,诸事难行,各房不同辈分的族人,以各种方式刁难他、斥责他,让他难堪,下不了台。吴敬梓虽生性豁达高傲,在丧事期间,也只能处处小心、事事谨慎。处理完嗣父的丧事之后,吴敬梓就这样心力交瘁地告别了他曲折多舛、飞扬不羁的青年时代。
这一年,吴敬梓二十三岁。
1729年(清雍正七年),二十九岁的吴敬梓前往滁州,参加科考,这是决定他是否有资格参加乡试(考中者即为举人)的预考。乡试三年一次,他不能再错过这次机会。前面有几次参考机会,由于或家庭变故,或沉溺声色,或愤而放弃,吴敬梓都未能把握住时机。
吴敬梓到了滁州,先看望了自己的亲姐姐,带些银两给她,姐夫金绍曾也是个穷秀才,已于八年前撒手西归。随后,他就与一帮应试的士子聚在酒楼里喝酒,因为他的诗酒文章早已闻名乡里,加之是名门望族,坊间流传着他仗义疏财、放荡不羁的“盛名”,士子们纷纷向吴敬梓敬酒。酒酣之际,胸胆开张,吴敬梓不免又有一番议论。吴敬梓说道:“如今的八股取士,把一个个活生生的人都变成木头人,像我等举子,四体不勤,五谷不分,种地种菜都不行,其他行当更不必提了。如果考不得功名,只能幽忧愁苦,又不能免于饥寒,这是一条无望之路。”士子们叽叽喳喳,议论不绝。有一位士子说:“敏轩兄,先生们教导我们说,不要学什么诗词歌赋,那是歪门邪道。我看官场中的老爷大人不也常常诗文唱和吗?怎么就成杂览、杂学了呢?又说什么诗词一道,也不是学不得,但要在发达之后。”
吴敬梓举起酒杯,一饮而尽,接过话茬,说道:“诗词歌赋本可愉悦性情,状物抒怀,亦可涤荡人生,孔夫子说《诗》可以兴、观、群、怨。而时文能吗?人生功名富贵,本是身外之物;但世人一见得功名,便拼了命来求它。老杜说‘千秋万岁名,寂寞身后事’。我们现在的士子都不要‘千秋万岁名’,身后寂寞关他何事?也不怕遗臭万年,只图今朝有酒今朝醉,马上金榜题名,加官进爵。科考的士子哪一个心里不是想着‘三年清知府,十万雪花银’?”
又有士子一脸困惑,问道:“难道我们读《四书》《五经》也是错的吗?”
吴敬梓大声回答说:“读《四书》《五经》都没有错。可惜的是,读《四书》,不过是为作时文找到题目、获取立意而已;读《五经》,又为作时文寻章摘句、增添所谓辞采而已。《四书》《五经》沦落为敲门之砖,又有谁当真照着去做呢?”
吴敬梓借着酒劲,慷慨激昂,痛陈科考之弊。酒家趁着众人酒兴,叫来两位歌女,她们唱起了吴敬梓填词的歌曲。吴敬梓也颇为得意,不禁打着拍子轻声和唱,引来满堂喝彩之声。前几年吴敬梓在全椒时,经常邀歌妓女伶到家中演戏唱曲,还填写了好些个歌词。
说者无心,听者有意,哪知已有小人为讨好学政大人,告了吴敬梓的密。吴敬梓在滁州的一些言行以及他在家乡全椒放浪不羁的行状,诸如此类的风言风语,很快就传到主考官安徽学政李凤翥的耳中。
二表兄金两铭是和吴敬梓一同来参加科考的。他听闻消息,急忙对吴敬梓说:“敏轩啊,大事不好,你在酒桌上的那些个议论,已经传到李大人那儿,只怕对你的判卷大大不利啊!前朝大明就有规定:天下利病,大家都可以直言,唯独生员不许啊!天朝顺治年间也有规定:军民一切利弊,不许生员陈言;如有建言,皆当治罪。你说的那些有悖于朝廷的话,还与歌女饮酒作乐,好事者已经添油加醋地都报告给李大人了。”
吴敬梓与朋友们的喝酒聚会以及种种议论,只需稍加罗织就可以成为治罪的证据,较真的话,最轻的惩罚便是不予录取。吴敬梓这时才觉得事态严重,颓然地坐在了地上,悻悻地说:“唉,想我吴敬梓真是命运多舛,十八岁考取秀才,几次乡试都未能把握机会,今次科考遇上伯乐,哪知又酒后失言,恐怕要被黜退了!”
金两铭说:“敏轩,你也不必懊恼,我看现在只有向李大人主动请罪,看看能不能得到他的宽宥。”
吴敬梓说:“现如今,只好死马当活马医了。我这就去向李大人请罪。”参加考试,对于吴敬梓而言,绝非仅仅是改善物质生活和改变童生身份,更重要的是要取得乡试的资格,更进一步获取功名,一扫乡里世人无处不在的中伤诽谤与无端构陷。他很清楚,一旦秋闱告捷—中举,进而中得进士,就能一雪前耻、一解压抑在他胸中的郁闷之气。他取功名,并非汲汲于高官厚禄。
还没等吴敬梓把帖子递上去,学政大人李凤翥就派人着吴敬梓去衙门进见。前两日,他就听闻吴敬梓在滁州放浪形骸、醉酒沉迷之事。
吴敬梓进了衙门,学政李凤翥还到门口迎接了一下,随后坐下看茶。
李凤翥对吴敬梓说:“吴敬梓啊,我也见过令尊,老大人温文尔雅,淳朴敦厚,乃正人君子,此世难得啊!不想他走得太早。”说着说着,不免有些落寞。吴敬梓心里一惊,原来学政大人也是父亲的故交。
吴敬梓向李凤翥作揖,上前,跪下叩拜,说道:“老师与家父有交,请受学生一拜!”李凤翥摆摆手说:“免了!免了!”
吴敬梓重新入座后,李凤翥忽然又换了一副面孔,变了脸,厉声道:“‘当今天子重文章,足下何须讲汉唐。’像你这样做秀才的,应该以举业为重,重振你全椒吴家。世人皆知你们吴家乃书香门第,你该全身心做文章,心无旁骛,做那些杂学有什么用?写得那些诗词歌赋又有什么用?”
吴敬梓低着头,不敢正眼看他。
吴敬梓不敢吱声,垂头聆听着学政的训话。
李凤翥继续说道:“你这叫务名不务实,正务都耽误了,也辱没你吴家的门风。想你吴家一门六进士,国对公的门生故吏遍布天下,是何等的风光!我还听闻你在滁州城里对来参考的士子大肆议论,说什么家里祖上虽曾高中多位进士,可著述诗文却并无可观之处,不过是封得高官、拿得厚禄,哪个又有诗文传世?即便你有诗文传世,你不过是个穷秀才,你哪有什么资格数落你的先祖?”
吴敬梓不敢吱声,垂头聆听着学政的训话,随后才小声嗫嚅道:“学生知错了,老师斥责得对。学生定然铭记在心,痛改前非!”
李凤翥继续道:“吴敬梓吴敏轩啊,我看过你的很多词赋,也是喜欢的。你可谓是‘文章大好人大怪’。我也听说过你在全椒做下的一些荒唐事,招来歌伶,夜夜醉酒沉迷,败坏门风。你还大放厥词,议论天下利弊。你可知罪?倘若令尊地下有知,定然失望至极。更莫要说你那些考上进士、中得探花的先祖!”
吴敬梓心中愤懑不已,想到家族荣耀,想到嗣父吴霖起、生父吴雯延那期盼的眼神,又不免黯然销魂,留下两行热泪,说:“学生知罪!请大人责罚!”男儿有泪不轻弹,只是未到伤心处。
李凤翥看到吴敬梓这番模样,也不免心软起来,说:“敏轩啊,我不是要斥责于你。诗词一道,不是学不得,但要在发达以后。举业是进身之道,学问是终身大事。以举业为终身的学问,失之于陋;以学问为进身的举业,失之于迂。不陋不迂,因地制宜,方是人生长久之计啊!”
李凤翥所言也不无道理,吴敬梓点头称是。
李凤翥确有爱才惜才之心,并未听信谗言,原宥并包容了吴敬梓乖僻的行状与议论。
随后公布了科考成绩,吴敬梓的文章拔得头筹。结果大大出乎吴敬梓的预料,一起来科考的士子朋友也颇感意外。他们一起到酒馆里,又喝了一个通宵,好好地庆祝了一番。
是年八月,春风得意的吴敬梓和族兄吴檠、表兄金榘等人一起乘船前往安庆府参加乡试。在路上,吴敬梓还开玩笑地说了一个笑话:“十几年前,我随父亲前往赣榆,途经扬州,听到一件很有趣的中举故事。话说前朝末年,高邮有一位老童生,姓范,参加过五次乡试,回回不得中。家里只有两间破草房,又有老母、妻子、儿女共五口人,没有什么正经营生,偶尔坐馆以维持温饱,常常是吃了上顿没下顿。他的岳父是镇上的陆屠夫,倒是天天有肉吃,有酒喝。这家徒四壁的范老先生准备第六次去扬州府参加乡试,只能向老岳丈借钱作盘缠。一见到老岳丈,他就被老岳丈一口啐于脸上,骂了个狗血喷头:‘就你这样一个猪头,不要因为撞大运中了个秀才就‘癞蛤蟆想吃天鹅肉’。你若是中举,真是太阳要打西边出来的,老天爷瞎了眼。我听闻,中得老爷的都是天上的文曲星下凡。看看城里的汪老爷、秦老爷,哪个不是家财万贯、天庭饱满、方面阔耳?哪个像你这样家徒四壁、尖嘴猴腮、鼻涕满面?’范老先生被老岳丈夹枪带棒地辱骂了一番,借得几两碎银子,权当撞大运,去扬州府应了乡试。真是苍天有眼,几日后放榜出来,这范老先生竟然高中了。县衙里的差人骑着高头大马,拿着大红的捷报,来到范家茅草屋前,大声说:‘恭喜恭喜!快请范老爷出来,他老人家高中了!’范老先生接了捷报,不看也罢,看了一遍又一遍,念了一遍又一遍,最后两手拍了拍巴掌,喜极发狂,大笑道:‘好!好!好!我中了,我高中了,我真的高中了!’说着,身子一闪,往后摔了一跤,跌倒在地,牙关咬紧,顿时不省人事。老母亲和妻子又是掐人中又是灌水,总算把范老先生弄醒了。醒来之后,他就爬起身来,拍着手大笑道:‘好!好!好!我中了!我高中了!我真的高中了!’他又走到街上,披头散发,不顾地面不平水洼,深一脚浅一脚地一路走去,众人拉他也拉不住。家里人只得去叫老岳丈陆屠夫。有人说,这范老爷因为高兴得紧,鬼迷心窍了,痰涌上来,需要有个他怕的人打他个巴掌,可使他醒来,陆老爹你最合适啊!陆屠夫赶紧摇头说道:‘现今他是范老爷,是天上文曲星下凡,断断是打不得的,我是不敢啊!’范老爷的老母亲过来劝说道:‘亲家,你也不是要真打,吓他一下便是了!’这陆屠夫只好硬着头皮,像上刑场一样,来到范老爷面前。这范老爷披头散发,一边拍着巴掌一边说:‘中了!中了!我中了!’陆屠夫凶神恶煞般地说道:‘该死的畜生!你中什么了?’一个巴掌轻轻地打了过去。范老爷一个踉跄,又倒在地上,众人给他抹胸捶背,一刻功夫,就缓缓醒来了。”
吴檠、金榘听后,大笑不止,金榘说:“敏轩啊,你的三寸不烂之舌堪比苏秦、张仪再世啊!诙谐生动,无以复加。”吴敬梓并没有笑。
吴檠接着说道:“我看过一个掌故,也叫人啼笑皆非。南宋时,有一场殿试,天子在金銮殿上看到有个白发苍苍的老翁,乃是新科进士,就问他年纪多大、儿女多少。老进士回禀天子说:‘我一辈子忙于科考,尚未结婚娶妻,何谈儿女?’并自嘲做诗一首,当庭献于天子,诗云:‘读尽诗书五六担,老来方得一青衫。佳人问我年多少,五十年前二十三。’他整整七十三岁了。当时天子就指定一年老宫女,赐婚与他。”
三人一路笑谈就来到了安庆府。
然而,不幸的是,宽容且赏识吴敬梓的学政李凤翥在主持完滁州科考之后,正好三年任满,回京复命去了。接任的学政是王兰生,由他来主持当年安徽的乡试。他是位新晋不久的进士,年纪轻轻,自然心高气傲,也耳闻了吴敬梓“文章大好人大怪”的种种传闻,对吴敬梓并无半点好感。
吴敬梓进入如鸟笼般的号舍里,考完三场,身心俱疲;但是想到他自己深得八股制艺的精髓,所作的文章文理兼善,定然能够一举中的。哪知过了几日,安庆府发榜了,吴敬梓、吴檠、金榘都榜上无名。三人铩羽而归,只好打点行装,打道回府。一路上,三人都不说话,快到襄河码头时,吴敬梓说了一句话:“功名富贵无凭据,费尽心情,总把流光误。”
三 移家秦淮著外史
在全椒吴家探花第,长房长孙吴霖起只是个拔贡,好不容易做了个小小赣榆县教谕,功名微薄,为人又极为宽善正直,在府中没有形成以他为中心的传统宗族关系,他也没有威信可以镇得住他的叔伯及堂兄弟。而府内族人眼看着吴霖起变卖家产,补贴修缮赣榆公学,早就嚷嚷着要去分家了。嗣子吴敬梓的“胡作非为,呼朋唤友,放荡不羁”,更是引起了他们极大的愤慨。
吴敬梓过继给吴霖起之后,也就成为吴家的长房长孙,有了“宗子”的身份,理应分得吴霖起的所有家产。但他又是过继的,独得众多财产,引得很多族人眼红。同时,他又是吴雯延的亲生儿子,吴雯延的财产理应分得一份。但他已过继出去,这也必然引起其他兄弟的不满。由于吴敬梓在吴家的特殊身份,必然地被卷进利益争夺的漩涡之中。
1723年(清雍正元年),嗣父吴霖起病故,探花第面临着分崩离析的境地。叔伯与兄弟恶如怪鸮、贪如饿狼,蜂拥上来抢夺吴敬梓的财产。面对这突如其来的巧取豪夺,少不更事又不懂人情世故的吴敬梓束手无策,眼睁睁地看着他的财产被族人抢夺了很大一部分。在这场财产争夺战中,吴敬梓深感悲哀,书香门第的遮羞布被揭开后,所谓孝悌和睦的吴家家风已荡然无存,人性深处的丑恶处处凸显了出来。
面对族人的贪婪与强横,吴敬梓一度迷惘起来,他抛弃了生父与嗣父的期望,沉迷于醉生梦死、恣意享乐的生活之中。一帮帮闲的朋友跟在他后面,阿谀逢迎,请来戏班子在家演戏唱曲,大唱堂会;又不时跑到南京秦淮河畔,浪掷缠头,追欢买笑。吴敬梓一掷千金,所继承的家产如流水一般,不断地从他的手中流入到优伶和女妓的腰包之中。吴敬梓生性慷慨仗义,既不会持家理财,又不擅识人,结交了一些狐朋狗友。有些心眼不正的人知道他这特性,就跑到他这儿,说是他嗣父吴霖起或者生父吴雯延的生前挚友,说几句老太爷的好话,他就拿几十两、几百两银子给人家送去。族人视金钱如生命,吴敬梓正好相反,视金钱如粪土。
在声色犬马和慷慨豪掷中,吴敬梓的家产越来越少,他越来越不为族人及乡里所容。有时,他去别人家串门,人家想方设法闭门不见,全椒上下都说他是败家子、不肖子孙,一时传为子弟戒。以至于滁州一带的士绅家庭,在教育子女的时候都说,千万别学全椒吴敬梓。
二十三至三十三岁这十年间,吴敬梓遭遇了人生中一连串的重要事件:
二十三至二十四岁,族人与他争夺财产的家难。
二十八岁,岳母病亡。
二十九岁,夫人陶氏病故,科考初试中被考官侮辱斥责,乡试秋闱惨败。
三十岁,家产几乎消耗殆尽,“田庐尽卖”,家中“奴逃仆散”。
三十一岁,续娶全椒儒医叶草窗的女儿叶氏为妻。
在全椒,吴敬梓事事蹉跎,以冰致蝇、以狸致鼠。他心里已盘算多日,决计要离开家乡。他叫来族兄吴檠、表兄金榘和金两铭,把要离开全椒移家南京的想法给他们一一道来。
吴檠首先说道:“敏轩啊,我是支持你的。叫你吴敏轩忍辱负重,从头学习经营田园,慢慢再敛财聚富,或者像你我先祖那样,在家教授诸子八股制艺,以图东山再起、重振家业,我看那样,你也不是吴敏轩了。”
金两铭又说道:“或者,你吴敏轩可以攀附权贵,结交你们吴家太爷们的门生故吏,和我们这全椒头面人物交好,联亲认故,做个不愁吃穿的公子哥,也不至于在全椒落得无立锥之地、乡里传为子弟戒啊!但是,那样你还是吴敏轩吗?”
金榘年长吴敬梓十七岁,料事、看问题更为稳重,他说:“敏轩啊,你确实不适合继续在全椒待下去了。我是知道你的,宁为玉碎,不为瓦全,你宁愿做一个光明磊落、豁达坦荡的败军之将,也绝不会做一个前倨后恭、阿世取容的‘变节之臣’。敏轩,你说是也不是?”
吴敬梓作揖道:“三位兄长所言极是。既然如此,我也不再流连,即刻准备前往南京,兴许能闯出一片新天地来!”
吴檠双手打着节拍,说道:“男儿快意贫亦好,自然不必缩手缩脚去过生活。”
刘老伯是吴家的近邻,是位乡绅,也喜欢读书做诗,向来欣赏吴敬梓的才华。当他听到吴敬梓要搬家的消息后,就语重心长地对他说:“敏轩啊,我给你讲个故事吧!有一天,斑鸠碰到猫头鹰,猫头鹰收拾家当正准备离开家乡。斑鸠就问:‘您干嘛要搬家啊?’猫头鹰悻悻地回答说:‘乡亲四邻都十分讨厌我的鸣叫声,所以我要搬家离开这里。’斑鸠就说:‘您可以改变叫声啊!改弦易辙,不就好了么?’敏轩啊,举家迁往异地生活,谈何容易啊!古人云:知错即改,善莫大焉!浪子回头金不换啊!”
吴敬梓淡然自若、愤愤地回答说:“刘伯,谢谢您老对晚辈的关心。但要改变叫声,还真不是我吴敬梓能做到的事。改变我自己清越高洁的鸣叫,竭力去适应他们庸俗不堪的耳朵,我做不到!”
刘老伯对吴敬梓掏心掏肺,又规劝了许久,但吴敬梓去意已决。他只好说:“敏轩啊,既是如此,我也不再劝你了。你不要一味学令先尊,恐怕将来还会吃苦不断。他在赣榆教谕任上,全然不晓得溜须拍马、敬重上司,只是一味地为当地百姓说好话,在学舍里常对童生讲‘敦孝悌,劝农桑’。你呢,你眼里根本就没有当官的,又没有族人本家,这地方我看你也难以住下去了。南京是个好地方,以你的才情到那里去,或许会遇到些个赏识你的知己朋友,做出些事业来。”
吴敬梓向刘老伯深深鞠了一躬,说:“老伯教诲,敬梓谨记在心!等我到南京安顿下来了,再接老伯过去玩耍。”
吴敬梓胸怀六朝烟水之气,心又仰慕建安风骨,决意冲出世俗生活的种种藩篱,走出家族纠纷的矛盾和乡里熟人鄙夷的目光。他变卖了老宅及所剩无几的田产,挈妻携子,带上一些必备的家当,清晨雇船从襄河出发,经大江,黄昏时分就抵达了南京水西门。
吴敬梓在南京安下了家,购买了房产。他给寓所取名为秦淮水亭,给自己取了个号,名为“秦淮寓客”,其中布置了一间书房,名为“文木山房”。这秦淮水亭在板桥之西,青溪与秦淮两水交汇处的淮清桥附近,所在地是六朝时陈朝尚书令江总宅邸的遗址,可谓闹中取静,大隐于市。天高气爽之时,凭栏远眺,东有蒋山(即钟山)茅山,西有三山二水(即李太白诗咏的“三山半落青天外,二水中分白鹭洲”之三山与二水),南有雨花台,北有谢公墩,真乃是一处极目抒怀的绝妙所在。
在南京的亲朋旧友听闻吴敬梓已安居秦淮水亭,纷纷前来道贺,一连数日开怀畅饮,煮茗听雨,晏晏自若。在《买陂塘》词中,吴敬梓写道:“身将隐矣,召阮籍、嵇康,披襟箕踞,把酒共沉醉。”来到南京之后,吴敬梓顿觉神清气爽,又作了一篇大赋,名为《移家赋》,一吐胸中块垒,以优哉游哉的心态“寄闲情于丝竹,消壮怀于风尘”。南京城一时纸贵,文人学士纷纷传阅议论这篇大赋,啧啧称叹吴敬梓的才情。
吴敬梓一家来南京一月有余,吴敬梓的夫人叶氏以前没来过南京,要出去看看风景。吴敬梓说:“这个好办,我们一同去清凉山玩半天吧!”吴敬梓就携夫人一同前往城西清凉山。吴敬梓拿了些银两给隔壁邻居王奶奶,请她备些酒菜,让人用食盒拿上山去。
清凉山并不高大,却曲折幽深。沿着小路,路边是奇松怪石,又有竹影婆娑,移步换景,意趣盎然。吴夫人看着这风雅景致,不禁说道:“敏轩,这里虽没有水,沿着山径而行,却有‘行到水穷处,坐看云起时’的妙处。”见到几十株桃花正在开放,她又说:“桃之夭夭,灼灼其华。”
不远处的绿树丛中,露出一段红墙来,吴敬梓指着那院墙对夫人说:“夫人,那里便是丛霄道院,家父病重时,我曾来服侍过他。白驹过隙,那已是十七年前的事了。我虽逍遥快活,却未得半寸功名,愧对先君啊!”
吴敬梓携着夫人的手在清凉山溜达了好些时光。旁边有三四个结伴来山中游玩的妇人笑嘻嘻地跟在他们后边,叽叽喳喳地议论道:“这吴先生真是个大怪人,还能带娘子抛头露面,游山玩水,真是南京城里头一遭的新鲜事啊!”
他们来到山中一八角亭,拿出酒菜来,坐在山亭中吃茶喝酒。吃完之后,吴夫人和王奶奶在山中采摘了几枝桃花,带回家去了。
在秦淮水亭度过几年的快乐时光后,吴敬梓的生活越来越艰难。秦淮是南京繁华之所在,生活用度昂贵,耗费亦多。移家第四年的除夕,吴敬梓的家中竟已无米可炊,妻儿都面带菜色,羸弱憔悴。老友王溯山及时送来大米,吴敬梓才在长吁短叹中度过除夕。
一日,契友樊明征(字圣谟,江苏句容人)来访,俩人烹茶闲聊。
樊明征说道:“如今的读书人,讲来讲去无非‘举业’二字,如若还会做两句诗,便算是雅士了。至于那些经史上的礼乐兵农之事,全然不懂,也全然不问。”
吴敬梓说:“圣谟兄所言极是。”
樊明征说:“敏轩兄,你前番被朝廷举荐征辟,虽终辞却,也算为我们这些‘举业’之外的读书人长了脸面。”
吴敬梓摆了摆手,说道:“圣谟兄见笑。我吴某人是‘羊肉没吃到,惹得一身骚’啊!平添这征君虚名,走出去也做不得什么事业,徒惹高人一笑。所以,现在小弟想想不出去也罢!高卧秦淮著稗史,不亦快哉?”
樊明征大笑起来,说道:“敏轩兄一向乐观豁达,又诙谐犀利,小弟好生佩服。不过今天有件大事,确实想与兄台商量一番。我们客居这南京城,风景如画,人文荟萃,古今第一个贤人便是吴泰伯,也是敏轩兄你的先祖啊,却没有个专门的祠堂,倒是那文昌帝君殿、关老爷庙遍地皆是。小弟的意思是约几个志同道合的朋友,大家各捐资一些,修建一座泰伯祠。每逢春秋二季,用古礼古乐祭祀。这样,大家既可以学习学习礼乐,也可以为风俗教化做一点事情吧!”
吴敬梓正色道:“圣谟兄,你的提议甚好。你我虽处礼崩乐坏之时,大厦将倾,我们也无能为力;但做这事,我们倒可以试试,能挽回一点人心也是好的!”
樊明征说:“有你吴征君支持,事半功倍。敏轩兄,我造了个册子,愿意捐资就在上面写上大名。我也没有多少,把历年来坐馆所得,聚在一起,恰好有二百两银子。”
吴敬梓拿过樊明征递过来的册子,沉吟了一会儿,在册子上写下:“全椒吴敬梓,捐银二百两。”接着说:“圣谟兄啊,不瞒你说,我也没有多少银子,家中有七八口人要养。还好全椒老家还有最后一套老屋,我琢磨着能卖个二百两银子,就悉数捐了。”
樊明征赶紧说:“敏轩兄,我看你就少捐一点,五十两吧!家中日常用度又大,还得维持生计啊!”
吴敬梓笑着说道:“无妨!无妨!李太白诗云‘千金散尽还复来’。”
在吴敬梓和樊明征的倡导下,一年之后,在南京城南聚宝门外,修建起一座先贤祠,又称泰伯祠,主祭吴泰伯。
四十岁时,吴敬梓家中财产已用尽,家庭生活常常没有着落,或以书易米,或赊饼充饥。为了能继续安定地生活和写作,吴敬梓卖掉了秦淮水亭,搬到城东大中桥附近,那里的房价更为便宜,日常开支也降下来不少。新寓所在青溪之南,溪水两岸皆竹篱茅舍,渔歌樵唱不时传来,可谓是一派怡然自得的城市山林景象。这里的房屋环堵萧然,已没有什么像样的家当,只有几十册书。但吴敬梓却在屋外开辟了一块自己的园地,灌园治产,种菜莳花,忙得不亦乐乎。
朋友程廷祚来访时,看到吴敬梓正弯着腰在园子里给青菜浇水,不禁惊呼道:“敏轩兄,敏轩兄,你躲在这里闭门种菜,如同佣保杂作,哪个知道你可是个富贵公子出身啊?小弟佩服至极!”
吴敬梓直起身来说:“颜回一箪食,一瓢饮,在陋巷,人不堪其忧,回也不改其乐!庄周以打草鞋为生,也可作逍遥神游。我如今也到了颜回、庄周的境地了,自然也不改其乐,现在可以种菜莳花,实现我多年来‘灌园葆贞素’的心愿,岂不是乐上加乐!”
程廷祚忍不住笑道:“敏轩兄,你永远是个乐天派啊!”
吴敬梓邀请住在他家旁边的好友五六人,趁着月色步行出城。
一场初雪过后,蒋山、夫子庙笼罩在一片银装素裹之中。冬日苦寒,《儒林外史》还在增删修改之中,吴敬梓写作一段时间后,手脚冰凉,而家中已没有钱财购买酒食炭火。吴敬梓想出一个办法,邀请住在他家旁边的好友汪京门、樊明征等五六人,晚上从南门趁着明亮的月色步行出城,沿着明城墙绕向西南,转而由水西门入城,一路上长啸歌吟,说说笑笑,谈古论今。
路上,汪京门说道:“敏轩兄啊,这个法子好,既可以御寒,又可以夜览故都。同时我们还能谈天说地、吟诗作赋。”
樊明征笑了笑,说:“关键是,这一举三得的好事还不用花银子。哈哈!”
吴敬梓颔首,说道:“是啊,是啊!我看这绕城歌行可称之为‘暖足’。”
汪京门、樊明征连声说:“好,好,好!寒冬腊月,我们就日日暖足吧。”
汪京门又道:“敏轩,最近可有有趣的事又要入《外史》?”
吴敬梓一阵疾行,气喘吁吁,停了下来后,又在原地跺了跺脚。等众人上来之后,他说:“前一段时间,我前往浙江探访吴培源先生,路过杭州,在西子湖畔的茶楼,一个朋友跟我讲了一个故事,今说与你们听听,不知好不好玩?话说前朝,一个坐馆的老学究走夜路,忽然碰到他的亡友。学究刚直,从不怕鬼,就问鬼:‘你要去哪儿啊?’那鬼就说:‘我虽为鬼,绝不欺瞒于你。我在阴间做拿人的小吏,现在到南边的村子公干,你我同路。’俩人并行,看到一间破草屋,鬼就说:‘这是一个颇有学问的读书人之家。’老学究就问:‘你是怎么知道的呢?’鬼就说:‘人在睡梦之中,万念俱灭,元神朗澈,胸中所读之书,字字皆吐光芒,自百窍而出,其状缥缈缤纷,烂如锦绣。学者像经学大师郑玄、孔安国这样的,文士像屈原、司马迁、班固这样的,都是熠熠生辉,照彻霄汉,可与星月争辉。比他们次一些的,光芒数丈;再次一些的,光芒数尺。下等的则荧荧如一盏油灯,仅能照映门窗。当然这些光亮只有我们这些鬼能看到,而人是看不到的。这房屋虽破败,但其光芒有七八丈高,可见也是位学问甚好的读书人!’学究急忙问:‘我读书一生,睡中光芒当几许?’鬼支支吾吾不肯说,学究一再催问。那鬼被问得没办法,嗫嚅良久,只好说:‘昨天深夜路过你的住处,见你正在酣睡。只见你的胸中高头讲章一部,墨卷五六百篇,经文七八十篇,策论三四十篇,字字皆化为黑烟,笼罩屋上。一些学生在那里诵读,如在浓云密雾中。着实未见光芒,不敢妄语。’老学究大为震怒,呵斥道:‘胡言乱语!胡言乱语!’那鬼狂笑而去。”
众人哈哈大笑,都说好玩!好玩!
樊明征接着又说:“我听得本朝吴江有位徐大椿先生,是位怪杰,他专门写过一篇文章叫《刺时文》,大概和这鬼魅所言有异曲同工之妙吧!”
吴敬梓顿时来了精神,急迫地说:“圣谟兄,赶紧道来。”
樊明征捻了捻胡须,徐徐念道:“读书人,最不济。烂时文,烂如泥。三句承题,两句破题。摇头摆尾,便是圣门高第。可知道‘三通’‘四史’是何等文章?汉祖、唐宗是哪朝皇帝?案头放高头讲章,店里买新科利器。读的来肩背高低,口角唏嘘;甘蔗渣儿嚼了又嚼,有何滋味?辜负光明,白白昏迷一世。”
众人一起大叫,妙啊!妙啊!真是痛快解气。
四 辞却博学鸿词科
1736年(清乾隆元年),在南京定居三年的吴敬梓迎来了人生中的一件大事。这就是他应征参加博学鸿词科的院试。
博学鸿词科,原名博学宏词科,简称词科,也称宏词或宏博。科举考试制科的一种,是在科举制度之外,笼络知识分子的一种手段。唐开元年间始设,称“博学宏词”,以考拔能文之士。宋神宗后,因考试重经义、策论,考生水平降低,朝廷甚感起草诏、诰、章、表等应用文书乏人,遂于宋高宗绍兴三年(1133)置此科。清代康熙与乾隆时曾两次举试,因乾隆皇帝名弘历,“宏”音形义与“弘”相近,故改为博学鸿词。所试为诗、赋、论、经、史、制、策等,不限制秀才、举人资格,不论已仕未仕,凡是督抚推荐的,都可以到京城考试。考试合格后便可以任官。
康熙帝以为,一代之兴,必有博学鸿儒,振起文运,阐发经史,润色词章,以备顾问著作之选。1678年(清康熙十七年),康熙皇帝下诏开考博学鸿词科。凡学行优异、文辞卓越的文人学士,命在京三品以上官员及各地地方官举荐贤才,最后集中到京城廷试,通过者优加录用。此次征聘的多为前朝遗民、名士大儒,坚辞不就或称病者有顾炎武、万斯同、傅青主等十四人,最后李因笃、朱彝尊、潘耒、严绳孙等四人以布衣入选,时称“四大布衣”。
1736年,新皇帝乾隆登基,立刻诏开大清朝的第二次博学鸿词科试。经过地方官的积极物色、寻访,各地都有一批有声望的文人学士被举荐。吴敬梓和他的族兄吴檠、好友程廷祚、李葂等数十人也都被举荐。
最早举荐吴敬梓的是江宁县训导唐时琳。他与吴敬梓住得较近,俩人常诗酒酬唱,交往甚密。唐时琳常常吟咏吴敬梓的诗词歌赋,又佩服他的精研学术之功,于是把吴敬梓推荐给了上江督学郑江。
一日清晨,唐时琳与郑江带着朝廷意旨,乘轿前来秦淮水亭拜访吴敬梓。
唐时琳对吴敬梓介绍郑江说:“敏轩兄,这位是上江督学郑江郑大人,号筠谷,浙江钱塘人。”
吴敬梓向郑江作揖道:“敬梓久闻筠谷先生大名啊,诗文清淡高远,又精于学术,有皇皇巨著《春秋集义》《诗经集诂》《礼记集注》流布于世。”
郑江说道:“敬梓先生见笑了,在下不过是兴趣所至而已。先生乃诗坛领袖,又对《诗经》深有研究,见解独到而又另辟蹊径,在下还得多多向先生请教!”
唐时琳插话说:“二位,今天我们不是来探讨《诗经》的。敏轩兄,我与郑大人是为朝廷来征辟先生的。新皇登基不久,即施下鸿恩,破格征召天下饱学贤良之士,再开博学鸿词科,想必敏轩兄已然知晓。敏轩兄,你虽是安徽全椒人氏,可如今寓居小弟所辖学区,特前来请兄参加安徽的院试。”
吴敬梓说:“说来惭愧,在下不才,多次科考都名落孙山,功名蹭蹬,两位大人就不必为在下举荐了!”
郑江接过话茬说:“敏轩兄,你也不必太过自谦,你的诗情、才学,哪个能比得上呢?此次恩科,虽不会让兄‘朝为田舍郎,暮登天子堂’,但也是六十年才一遇的机会啊!通过考试录取,与进士同等。一旦通过院试,再通过廷试,敏轩兄你进而可以做官享禄;退而可辞却,不必做官,也会在朝野上下享有清誉。不谈光耀门楣,也可不辱你全椒吴家书香世家的门庭啊!再者,你也可不再受没有科名带来的腌臜气啊!”
吴敬梓听了郑江的话,回想起在家乡受辱的种种情形,想起父亲吴雯延、嗣父吴霖起临终前对自己金榜题名的热望之情,不禁低下了头,沉默了很长一段时间。随后,吴敬梓说:“好吧,既然二位大人不辞劳顿到寒舍垂爱,我吴敬梓不能不识抬举啊!就去安庆府走一趟吧,权当游山玩水。”
不几日,吴敬梓收拾好行装,在水西门码头与在南京的文朋诗友一一话别。老友王溯山拉着吴敬梓的手说:“过尽千帆皆不是,斜晖脉脉水悠悠。敏轩啊,我在南京等着你凯旋归来。一切都不必介怀,人生天地之间,若白驹过隙,倏然而已。”吴敬梓说道:“兄长说的是,我去去就回,长则三月,短则一月。回来后,你我再临风把酒!”吴敬梓就此登船西去,前往安徽府院的所在地安庆府,参加博学鸿词科的院试。
舟行扬子江中,正值雨后初晴,晓霞青天,千峰竞秀,沙鸟翔集。这情形令吴敬梓心情大悦,心下不禁念起李太白的两句诗:“乘风破浪会有时,直挂云帆济沧海。”船很快就到了采石矶,此处乃是李太白饮酒赋诗之所,最终赴水捉月、骑鲸仙去之地。明月如钩,吴敬梓卧饮孤篷,静听着桂棹兰桨中流击水之声,独自畅饮,思接千载,立刻作词一首,以抒发追慕李太白的情怀。
第二日清晨,天空下起了蒙蒙春雨,船行至芜湖码头,吴敬梓想起一位老友朱草衣,他曾寄居芜湖,便舍舟登岸,冒雨徒步走访了朱草衣的旧居。几间房屋在风雨中显得凄清冷落,房前屋后皆被苔藓侵蚀,雨点落在残破的窗棂上,更令吴敬梓倍感寂寥悲凉,他吟咏着老友的名句“秋草人锄空苑地,夕阳僧打破楼钟”,悻悻离去。随即又赋新词一首,聊说旧愁。船离开芜湖,一天一夜之后,扬子江畔的安庆城便出现在轻纱般的雾霭之中。船一靠岸,好友李葂就出现在眼前,他已在岸边等候多时。李葂是安庆人,长期寓居南京和扬州两地,此次也被举荐参加博学鸿词科的院试。李葂为吴敬梓接风洗尘,俩人说说笑笑,把酒言欢,畅叙离别之情。
隔日,吴敬梓即到府院报到。安徽巡抚赵国麟主持此次院试,他为人谦逊,虚怀若谷,听闻吴敬梓前来,立即前往拜访。
见到吴敬梓,赵国麟即作揖道:“在下久仰敬梓先生啊!久闻全椒吴敏轩‘文章大好’,诗词学问皆名冠天下,乃金陵诗坛领袖,我安徽文士之翘楚,今日得见,深感欣慰!为朝廷举荐先生,是我等荣幸啊!”
吴敬梓深感意外,急忙回礼说:“一介草民,怎敢惊动府台老大人?敬梓菲才寡学,大人误采虚名,恐有玷举荐啊!”
赵国麟说道:“尊府是一门两鼎甲、两代六进士,先祖国对公的门生故吏,遍布天下,哪个不知、哪个不晓?今日,敬梓先生与族兄吴檠先生同时获博学鸿词举荐,也是众望所归啊!”
吴敬梓缓缓说道:“我吴敏轩实乃麋鹿之性、山野之人,一贯是草野惯了的。年轻时即患有消渴症,近来时常复发,真是不堪重任、难登大雅之堂啊!让府台大人见笑了!此次来安庆府,也是承郑江、唐时琳二位大人美意,并来当面叩谢府台老大人!”
赵国麟回答说:“敬梓先生此言差矣!兄台是世家子弟,怎么能不出来为苍生社稷做点事呢?孟夫子云:‘穷则独善其身,达则兼济天下。’兄台胸有丘壑,乃是国家栋梁,怎么能不出来做官呢?江宁训导唐时琳和上江督学郑江向我举荐先生,我特地找来先生的诗词文章拜读,又打听先生的人品行状,皆是一等一的,没有差池。我访的绝没有错,不举荐你,我安徽巡抚不知要举荐何人啊!”
赵国麟盛情邀请吴敬梓留在府中叙谈,晚上又设宴招待了吴敬梓。从经史子集到典章文物,俩人相谈甚欢。吴敬梓也正式答应赵国麟,参加博学鸿词科的院试。
三月间,吴敬梓和族兄吴檠都参加了院试。吴敬梓作了两篇文赋,一是《正声感人赋》,一是《继明照四方赋》,又写了三首试帖诗。不日,府院的预试揭晓了,吴敬梓、吴檠、刘大魁、李岑淼等人都榜上有名。
通过了院试,吴敬梓心情颇为愉快,于是又在安庆盘桓数日,遍游名胜古迹,与参加院试的文朋诗友饮酒作诗,有意无意间又收集了诸多士林间的奇闻轶事。那些举荐来参加院试的朋友一个个地离开了安庆,吴敬梓念想南京城中的妻儿和好友,也就启程东归了。半日功夫就到池州地界,听说九华山,层峦叠嶂,翠峰如簇,秀丽多姿,九峰形似莲花,李太白、杜牧之、王荆公均曾登临其境,吟诗作赋。为一睹九华山的风采,吴敬梓从池州上岸。不想在池州,他碰到一同寓居南京的好友管绍姬、周怀臣、汪京门等人,吴敬梓大喜过望。大家买鱼沽酒,煮茗闲话,重叙离别之情。
吴敬梓说:“天下无书则已,有则必当读;无酒则已,有则必当饮;无名山则已,有则必当游。今天有酒,有名山,还有知己,人生美事,无以复加。”
汪京门举杯说:“还有你敏轩兄旗开得胜,载誉归来,可喜可贺!来日定然蟾宫折桂。”
管绍姬也附和说道:“是啊,敏轩兄,今日起,你这‘秦淮寓客’之号就不要说了吧!我们该呼你为吴征君了,哈哈!”
周怀臣举起酒杯,大呼道:“吴征君,管夫子,汪丘生,将进酒,杯莫停。与君歌一曲,请君为我倾耳听。钟鼓馔玉不足贵,但愿长醉不复醒。古来圣贤皆寂寞,惟有饮者留其名。”
吴敬梓端起酒杯,一饮而尽,哈哈大笑,说道:“诸位兄台有所不知,这征君不过是个虚名罢了,小弟雅号粒民,粒米束薪,一介草民,何足挂齿耳?今日眺望九华胜境,终南山、太华山也不必提了,如若能结庐山林,在这深山泉壑中做个闲云野鹤也是好的。如若走那‘终南捷径’,不过也是虚掷光阴罢了!”
众人说说笑笑,约好到南京后再聚。吴敬梓辞别诸友,又叫了船顺流而下,路上遇到逆风,走了三四天,才到芜湖。盘缠也将用尽,吴敬梓准备拿几件衣衫去典当。他看到江边有一古意盎然的亭台,上面写着“识舟亭”,就上岸来了。
上岸后,吴敬梓走进街边茶点铺,要了两个烧饼、一碗茶,吃了起来。这时进来了一个人,一身青色道袍,头挽一个道髻,手拿拂尘,大方脸,且有三绺长髯,乃是一名道士。他一个箭步就跨到吴敬梓眼前,说道:“敏轩兄,你怎么在这里?”
吴敬梓被吓了一跳,随即大喜说:“崑霞仙长,你怎么在这里?我去安庆看望一个朋友,现在回南京,遇到风浪阻隔,就在这里歇歇脚了。”
来人王崑霞,是吴敬梓在扬州神乐观认识的一名道士。其人仙风道骨,善作词赋,又诙谐健谈,居无定所,常常云游四方。
王崑霞微微一笑,说:“吴征君的大名已传遍天下,你还说去安庆看望一个朋友?敏轩兄啊,你不必如此谦虚!春草明年绿,王孙归不归?哈哈!”
吴敬梓被吓了一跳,随即大喜说:“崑霞仙长,你怎么在这里?”
刹那间,吴敬梓的脸红了,说道:“崑霞兄说笑了。小弟惭愧!不及仙兄超脱,云游八方,神龙见首不见尾。小弟也是虚荣心作怪,神差鬼使参加了这博学鸿词科的院试,惭愧得很啊!”
王崑霞笑道:“我看你拿着衣衫,莫非要典当?盘缠没有了?”
吴敬梓不好意思地说:“仙兄真是火眼金睛。小弟拖家带口,远不及仙兄自由,羡慕你潇洒行走人间啊!”
王崑霞拿出十几两银子,递给吴敬梓,说:“敏轩兄,这里有一点银子,你且拿去用吧。”
俩人吃了些茶,在江边依依惜别。临行前,王崑霞凭栏远眺,对吴敬梓也像对自己说道:“宠辱不惊,闲看庭前花开花落;去留无意,漫随天外云卷云舒。”
回到南京秦淮水亭之后,吴敬梓设宴邀请在南京的诸位好友。当宴席散尽,他的内心久久不能平静。这次去安庆参加院试,诸事顺遂,但把三个月大好春光浪费了,抛掷如尘土,徒得一个“征君”之虚名,现在想想就后悔不迭。博学鸿词科这科制之路已走了一半,还要不要走下去?他一方面希望完成父亲和嗣父的生前愿意,金榜题名,光大全椒吴家“家声科第从来美”的传统;另一方面又要追求自由自在的不羁生活。一方面可以因出仕而迅速摆脱目前这种困顿的生活;另一方面隐逸山林或者说大隐隐于市的念头一直在他脑中挥之不去。吴敬梓陷入了深深的矛盾和彷徨之中。
一个月之后,江宁县训导唐时琳和上江督学郑江又前来秦淮水亭,拜访吴敬梓。而吴敬梓躺在床上,夫人正端着汤药给他喂服。
唐时琳一进门就说:“敏轩兄啊,祝贺!祝贺啊!我就说以兄的才情学识,定然是畅通无阻。”
郑江接着说:“先生贵恙啊?赵国麟大人传书于我,请先生下月一定起身,晋京廷试。”
吴敬梓脸色苍白,气若游丝,轻声说道:“叩谢二位大人垂爱,二位大人的知遇之恩,敬梓没齿难忘。敬梓也算不辱使命,去安庆府通过了院试,赵国麟大人对敬梓也是青眼有加。如今我这消渴病犯了,恐怕会要了我的小命,我就不能赴京参加廷试了。请二位大人与赵府台海涵,草野之人,难登大雅之堂啊!”
唐时琳与郑江带着衙门里的文书,反复前来劝说吴敬梓参加廷试。无奈,皆无功而返,吴敬梓都以病重为由辞却了。辞却博学鸿词科廷试的吴敬梓顿感浑身舒坦,不几日,病就痊愈了。旋即前往好友王溯山的山中别业小住两日。
王溯山是一位诗人、画家,筑庐于南京的蒋山与句容的茅山之间。
王溯山迎了出来,说道:“敏轩兄,稀客稀客啊!昨晚我还做梦梦见你乘船在江上遇到风浪呢,不想今日就到寒舍了。哈哈!”
吴敬梓走进庭院,一边踱步,一边说:“此地有崇山峻岭,茂林修竹;又有清流激湍,映带左右。溯山兄长此处别业真乃天上人间、别有洞天啊!采菊东篱下,悠然见南山。山气日夕佳,飞鸟相与还。此中有真意,欲辨已忘言。兄长隐居在这蒋山之麓,不免让人缅怀起先贤顾亭林先生。清兵入关后,百姓纷纷削发降清,朝廷下达‘留头不留发,留发不留头’的律令,无有违抗。而亭林先生决意做一个前朝遗民,不剃发,不易服,也就只能躲在这蒋山之中读书画画、著书立说。如果不得已要出山一趟,还要稍稍剃掉一些鬓毛,改容装扮成过往的客商,方才能进得城去。他还自署名为‘蒋山佣’哩!”
王溯山笑道:“在下何德何能与亭林先生相提并论啊!他自署‘蒋山佣’,我只能署‘蒋山佣之佣’了。哈哈!敏轩啊,我刚得了一幅倪云林的画,你来了,正好欣赏把玩一下。”说完,王溯山从内室拿出了一幅元代大画家倪瓒倪云林的画。吴敬梓目不转睛,绕着画来回走了几圈,说道:“真是绝妙好画啊!世人都云倪云林胸中有逸气,无一点尘土,果不其然啊!”
王溯山说:“云林先生画作被誉为‘神品之上’的‘第一逸品’,真是名副其实。哦,对了,敏轩啊,你说说去安庆府有什么好玩的事!”
吴敬梓就细数了他去安庆府院试的一些经历。正说着,外面又来了几位客人,都是王溯山和吴敬梓的好友:王必草、汪京门、樊明征和程廷祚。王溯山急忙安排下人置办酒菜,众人边饮酒边说话。
汪京门首先说道:“敏轩兄,啊,不,吴征君,我们池州一别已有近两个月。不知敏轩兄何日启程晋京廷试啊?”
画家王必草说:“京门兄,你这是老黄历了,敏轩兄已辞却博学鸿词廷试。封官晋爵他不去,偏偏要做闲云野鹤。”
吴敬梓慨然道:“闲云野鹤多好啊!人生在世,不过百年。富贵于我如浮云,何必落得空杯对明月?兴之所至,俯仰之间,皆为化境。一树梨花一张琴,一阵清风一溪云,一本诗书一盏茶,便是人间好时节!”
樊明征接着说道:“敏轩兄,你说得是,看得开。以前我听闻你说,科制始,贯索犯文昌,一代文人有厄啊,此言不虚。”
王溯山说:“当年唐太宗看见新科进士从端门鱼贯而出,大喜说:‘天下英雄入吾彀中矣!’敏轩兄高洁,自然是不入彀中的。”
程廷祚吃了一口酒,说:“大儒黄宗羲言,八股科考之后,士子们一生便埋没于少得可怜的几本故纸之中,而其中《四书》《五经》只能以朱熹老夫子的注释为标准,士子们不能有所发挥,所学既无补于经国济世,也无助于独善其身,眼界见识越来越狭隘。所以才有王夫之先生的‘六经责我开生面,七尺从天乞活埋’这慷慨旷达之辞、大义凛然之气。我看溯山先生在此安居,与清风为伍,和明月为伴,饮酒作诗作画,做个蒋山里的陶渊明,好不快活啊!敏轩兄辞却征聘,也是逍遥自在的。”
吴敬梓说道:“小弟心生惭愧。小弟哪比得上溯山先生?他行吟丘壑间,烧烛观经史,胸襟寥廓,无半点渣滓,乃高隐之士。并有图为证,你们看看溯山先生所作《左茅右蒋图》,小弟以为堪比王摩诘的《辋川图》。”
王溯山坐不住了,脸色虽是淡然,却带有羞赧之意,说道:“敏轩兄抬爱,着实羞煞我也!说你这征君是虚名不假,但我觉得你的风流高迈、你的行文出处,堪比那傅山傅青主。本朝第一次博学鸿词试时,傅青主早就是名动天下的‘学海’,工书善画,博极群籍,在经史子集、文学诗词、书法绘画、钟鼎文字、医学武术诸领域皆有精深造诣。当地官员举荐他赴京廷试,可他称病辞却。阳曲知县只好奉命强押‘礼送’他入京。到京后,傅青主依然称病,高卧不起。宰相冯溥等一干满汉大臣对其礼遇甚隆,多次拜望诱劝,可他靠坐床头,泰然处之,最终也没有去参加廷试。可皇上还是敕封他为‘内阁中书’,他也不跪拜谢恩。回家后,他依然坚称是民,而非官。遥想傅青主尚志高风、介然如石,近观吴敏轩追慕前贤、坚卧烟霞,不亦悦乎?我看你的嵚崎磊落,又甚于傅青主呢!”
吴敬梓连忙摆手道:“溯山兄打趣小弟了!”
众人喝茶吃酒,观山景,说古今,一起快意地度过了一日时光。
当年十月,晋京参加博学鸿词科廷试的二百六十七人,被录取的只有十五人。族兄吴檠、好友程廷祚均名落孙山,而与吴敬梓一道参加安庆府院试的李岑淼在京偶染风寒,竟然一命呜呼,死在这功名富贵的门槛之下。吴敬梓听闻这些消息,喃喃自语道:“一代文人有厄,文人有厄啊!”
五 儒林自有奇女子
一日,好友樊明征先生到访吴敬梓的寓所—秦淮水亭。进屋后,他要了一杯茶,就对吴敬梓说:“敏轩兄,我今日路过利涉桥,遇到一件奇事。在桥头巷口,挂有一块木板,上书隽秀小楷—松江女士张宛玉,精工顾绣,写扇作诗。寓居巷内,赐顾者幸认‘松江张’招牌便是。你说奇怪不奇怪?这南京城是何等地方!四方名士、八方墨客数还数不清哩,还有谁去求一个妇女家的诗文?我看你敏轩兄如此大才,文章词赋占尽风流,也没有多少人来求诗求文哩!”
吴敬梓微微一笑,说:“圣谟兄莫要取笑我了,人云:人不可貌相,海水不可斗量。你怎就知道那张女士没有才学呢?”
樊明征悻悻地说:“我看这张宛玉女士明明就是借着刺绣诗文的招牌来勾引人,实作暗娼勾当。大概就是既要做婊子,又要立牌坊的意思吧!哈哈!”
吴敬梓抿了一口茶,说:“你我正好无事,不妨前去一探虚实。”
俩人从吴敬梓家中出来,一炷香的功夫,就溜达到利涉桥边的巷中,径直走到挂着“松江张”招牌的房子里。房间不大,走到二进处,有一青年女子正坐在窗前娴静地写字。只见她略施清雅淡妆,好生标致,一幅“清水出芙蓉,天然去雕饰”的模样。
这位张宛玉女士站了起来,淡淡地说:“请问二位先生是要刺绣呢,还是要画扇作诗啊?”
吴敬梓心头不觉一震,悄悄地对樊明征说:“此女子还真不是凡俗之人、邪亵之流。”
樊明征自报家门道:“鄙人乃句容樊明征樊圣谟,侨居南京。这位是全椒吴敬梓吴敏轩先生。我不说你大约也是知道的,诗词文赋,俱是圣手。”
张宛玉大吃一惊,赶紧向俩人作揖请安,说:“小女真是不甚惶恐,何德何能竟引二位大先生造访寒舍?二位先生大名早就如雷贯耳,樊先生能诗擅文,博古通今,经史子集无所不通,还精于篆隶之学;吴先生一代风流人物,诗坛领袖,哪个不知?家父曾对我言,秦淮河畔吴敬梓,可是真正豪杰之士。小女仰慕已久,今日得见二位先生,真是荣幸之至啊!”
吴敬梓赶紧说道:“姑娘说笑了,我吴敬梓一介寒士,吃了上顿没下顿,哪里是什么领袖啊?敢问姑娘为何要做此营生?不免叫世人生疑!”
张宛玉迟疑了一会儿,说:“二位先生有所不知,容我慢慢道来。我来南京已近一月,现在已身无分文,无他谋生之技,只能班门弄斧,以此为生。凡到我这里来的,有的把我当作倚门暗娼,有的心下嘀咕,以为我是江洋大盗。他们都讨得我一顿臭骂。”
张宛玉又对吴敬梓说:“敢问先生是一人客居在此,还是与夫人同在南京呢?”
吴敬梓微微一笑,说:“拙荆与我连同犬子三个一同住在秦淮水亭。姑娘若有闲暇,可至寒舍吃茶小叙!”
张宛玉连忙说道:“那这样小女改日定然登门叨扰先生和夫人,望勿见怪!”
吴敬梓对樊明征颔首一笑,俩人心照不宣,对宛玉姑娘有一种说不出的激赏之情。
几日后,咚咚咚!一阵急促的敲门声叩击在秦淮水亭的门板上。主人吴敬梓正在油灯下读书,夫人叶氏正在做女红。
吴敬梓去开了门,一看是前几日与樊明征一起探访过的奇女子张宛玉,说道:“张姑娘,你赶紧进屋来,这么晚了莫非有事?”
随即吴敬梓把张宛玉迎进屋内,这位张姑娘随身还携带着包裹,也拿进屋里。又与吴夫人见礼,坐下奉茶。隔壁邻居王奶奶闻得动静,也凑过来看看热闹。
吴夫人有些诧异,说:“哦,你就是敏轩说的张宛玉张姑娘吧?”
张宛玉点头称是:“正是小女。”
吴夫人又道:“你一年轻姑娘,寓居在外,可有同伴?家里令尊令堂还好吧?”
张宛玉低下头,神情黯然,说:“家父常年在外坐馆,小女儿时,家母就已故去。我自幼学了一些针线活,能做点手工刺绣,跟家父学一点词赋,因而到这大地方南京来,讨口饭吃。前几日,承吴先生与樊明征先生探顾,相约到府上,不想得夫人垂爱,小女真是感激涕零!”
王奶奶在一旁帮腔道:“这张姑娘的诗文我是不懂的,但这手工真是出奇得好,我乡下外甥来看我,他常年未有生育,就买了张姑娘的一幅刺绣‘送子观音’,观音大士慈眉善目,胖小子活灵活现,就是画的画也没有这绣的好。”
张宛玉慌忙回答说:“哪里!哪里!胡乱绣了一通而已,奶奶见笑了。”
吃了两口茶,张宛玉突然走到吴夫人面前,双膝跪地,说:“吴先生,吴夫人,我实在是没得法子,虽说我在南京城想靠刺绣作诗为生,无奈多日没有生意,身上的盘缠也用尽了,租住人家的房子又没有租金,被房主赶了出来。在南京城,我是举目无亲,也只知道吴先生是急公好义、义薄云天之人,想在你们家借住些时日,不知会不会给你们添麻烦?淮安程家的人可能也会追我到此,夫人救我!”
吴敬梓说:“不妨事的,只是寒舍太简陋,不知姑娘能否住下?”
吴夫人又说道:“姑娘如不嫌弃,我马上把北偏房收拾一下,今晚就可安顿下来。”
这时,张宛玉微皱的双眉缓然舒展开来,一五一十地把她的经历道与吴敬梓夫妇。
原来,这张宛玉的父亲是个贡生,在扬州坐馆,半年前,认识了一个叫程为富的大盐商。程为富富甲一方,除去经营盐务,还在淮安城开了数十家典当行和银楼。程为富听闻张家有一个待字闺中的女儿,生得如花似玉,便央人前来提亲。张父也甚为不易,妻子早就去世,十几年终于把女儿拉扯长大,觉得这是个难得的机会,后半生可因此依靠女儿生活。回来后,他就问宛玉:“你觉得这门婚事如何?”宛玉默不作声。张父连连催问,最后,宛玉只好说:“全由爹爹做主吧!”宛玉想,父亲也不容易,若自己嫁出去,父亲晚年也算老有所依,不至孤苦伶仃,权当尽孝吧!后来,程家就送来了些许绫罗绸缎和金银器皿作为聘礼。张父就择日收拾包袱,带着宛玉,坐船前往淮安成亲。到了淮安河下码头,父女俩住进客栈。不多时,就来了一顶小花轿,两个老轿夫抬着,并没有鼓乐笙箫,甚为冷清。经打听得知,程为富迎娶宛玉只是做小妾,并不是做妻。张父是个读书人,自忖对不起女儿,也对不起死去的老妻,一时顿觉天旋地转,一阵眩晕,差点昏过去。宛玉不慌不忙,对父亲说:“父亲莫要置气,事到如今,我不去他家倒受人议论,我这就去程家,自有主意。”宛玉梳洗打扮一番,盖上红盖头,坐进小轿,就去了程家。张父只在一边流泪,一时哽咽,说不出话来。宛玉一进程家门,就对主事的人说:“请老爷出来说话,把婚书拿给我看。我松江张家,不是什么低三下四的人家,也是书香门第。你既要娶我,怎么不张灯结彩、敲锣打鼓?把我悄悄抬过来,当作纳妾一般,寒酸不寒酸?”程府上下一听这话,顿时慌了神,立马报给正在算账的老爷程为富听。程为富听了大为光火,气得涨红了脸,气呼呼地说:“像我们这样的人家,一生少说得娶两三个小妾,都像她这般淘气,日子还怎么过?”程为富躲了起来,对管家说:“你对新娘子说,老爷有紧急公务,今日不在家。速封五百两银子给张先生送去。”管家得令去办,只得对宛玉说:“老爷有紧急公务,新娘权且进房去吧!”宛玉见此情形,不哭不闹,就在程府住了下来。程府后院造有一园林,竹树交错,假山流水,有亭台楼阁相连,也是一番好风光。宛玉心想,如此优雅的所在,料想那盐商也不会欣赏,就容我滞留几日细细观瞻。第二日,程府的管家就兑出五百两银子送与张父,且叫他打道回府。张父一听,便明白了,说道:“他分明是拿我女儿做妾,伤天害理啊!”就跑到山阳县状告程为富。知县看了状子,说:“这张父既是贡生,也是衣冠中人,怎肯把女儿与人做妾呢?这盐商也太骄奢蛮横了。”程家下人得此消息,速拿金银打点知县。知县得了程家的大把好处,就判张父败诉,把张父轰出了衙门。
过了几日,也不见父亲来探望,宛玉知道盐商必使了手段,心想此地不可久留。于是打定主意,准备开溜。她将房中的金银器皿、珍珠首饰打进包袱,又装扮成下人模样,花几枚碎银子买通了丫鬟,趁着夜色逃出了程府。心道,回老家松江,定会遭家乡人耻笑,索性先到南京落脚,看看再说。宛玉就一路来到了南京,在利涉桥边租房,以刺绣卖文为生。
大家听了,不免一阵唏嘘。吴敬梓站了起来,大声说道:“盐商的富贵与奢华,多少士大夫见了都销魂夺魄。而你一介女流之辈,弱小女子,竟然视如草芥,真是可敬可佩啊!他要是追来,你也莫怕,住在我家,我可与他去县衙辩护,我看也无大碍。”
张宛玉在吴敬梓家中小住了一段时间,每日刺绣作诗,读书不解或偶有诗作,皆及时向吴敬梓请教。她也帮吴夫人做一些家务,带一带孩子,真是“若无闲事挂心头,便是人间好时节”,这位从盐商家中叛逃出来的姑娘,享受了人生中最为安闲美好的时光。吴敬梓乃南京城中名士,自然也就传出了一些风言风语。吴敬梓的好友程廷祚还专门写了一封长信,说这张宛玉女士确实是位聪明令淑、瑰琦倜傥的奇女子,转而又责备她作为女人不遵三从四德,一意孤行,实为妖邪,希望吴敬梓将她引上正路,送她回父母家中。在程廷祚看来,这是名节之事,他规劝吴敬梓要小心处理,不可有悖纲常收留风尘叛逆女子。吴敬梓收到来信,阅后便收放了起来,并未在意,对待宛玉仍是一如从前。
不几日,樊明征急匆匆地赶来,不远处还来了两个差人。吴敬梓吓了一跳,说:“圣谟兄,所为何来?怎么有两个衙役?”樊明征低声说:“他们俩个是江宁县的,受山阳县知县委托,拿着县衙缉捕的文书要到你家拿人,说宛玉是程家逃出来的一个小妾。”吴敬梓面带难色,说:“宛玉现在正在家中,如果让人拿了去,就像我指使似的;如果传到山阳县,又像我窝藏她的。”樊明征与吴敬梓商量,塞给差人几钱碎银子,叫他们去利涉桥等候。吴敬梓转身进屋,把这事向宛玉细说了。宛玉起身,大声说道:“先生,夫人,这个也无妨。差人在哪里?小女随他去就是了。”说完,宛玉就随差人去了江宁县衙。
这江宁县的知县乃是江南文坛领袖,早年中得进士,春风得意,诗词文章皆卓然大家。上堂便责问她道:“你既是女流,为何不守三从四德?私自逃跑,还窃了程家些许金银,是何道理?”
宛玉不慌不忙,缓缓说道:“程为富为富不仁,强占民女为妾,家父与他到山阳县打官司,哪知他又买通知县,把家父断输了,我与他有不共戴天之仇。我虽不才,自幼跟随家父学习诗词歌赋,也略通些文墨,怎肯与他一个酒囊饭袋、蝇营狗苟之徒做小妾呢?”知县觉得她说得甚为有理,又道:“听闻你颇懂诗文,可有诗作呈上?”知县叫人笔墨伺候,不一刻,宛玉即得诗一首:“五湖深处素馨花,误入淮北估客家。得遇江州白司马,敢将幽怨诉琵琶。”诗中“江州司马”即喻指知县大人如同白居易,顺便大大拍了一把知县的马屁。即便如此,知县还是怀疑诗作可能由他人代写,又指着县衙庭院里的枯树对宛玉说:“请以此枯树为题,现场作诗一首如何?”宛玉走到院中,看着枯树,须臾之间,即得诗一首:“独立空庭久,朝朝向太阳。何人能手植?移作后庭芳。”知县大人大为惊叹,此女才思敏捷,此诗诗意颇有古风。所以他当场就下了判文:“念松江民女张宛玉颇通文墨,才女嫁俗商,不相配。故释张宛玉背逃之罪,令其回故乡,不得在南京逗留。盐商程为富也不得再追究此事。”并抄录一份给山阳县知县。
宛玉走到院中,看着枯树,须臾之间,即得诗一首。
江宁知县公正审断张宛玉一案的消息在南京城不胫而走,时人无不拍手称快,成为文坛一桩风流佳话。吴敬梓与樊明征听闻后,也甚感欣慰。
女子的命运各不相同,张宛玉是位奇女子,也有不错的结局。回想去年,吴敬梓在扬州时,表兄金榘对他讲述休宁“烈女”的情形不禁浮上心头,一阵酸楚之感不由袭来。
当时,金榘对吴敬梓说:“敏轩啊,我去安徽休宁县做训导时,认识县里诸生汪恰闻,人倒是忠厚老实,但年年考试,年年落榜,只落得家徒四壁,穷困潦倒。家中只生养一位小女,视若掌上明珠。女儿嫁到二十里开外的一个庄上,未料,刚婚配不久,女婿就染得重病,这六十大几的汪老先生就徒步前往探望。一到女儿家,女婿就死了。令人想不到的是,女儿见到汪老先生后第一句话就说:‘我而今辞别公婆、父亲,也便寻一条死路,跟着丈夫一处去了!’自然,这老先生从小就给女儿灌输了不少‘从一而终’‘贞洁烈女’的荒唐心事!却说这公婆还颇通事理,都惊得泪如雨下,哭哭啼啼,对儿媳说道:‘孩子,你气疯了!自古蝼蚁尚且贪生,你怎么讲出这样话来!你生是我家人,死是我家鬼,我们做公婆的怎能不养活你?快不要如此!也不要让你父亲担心了。’这汪恰闻倒好,反劝说亲家道:‘亲家,我仔细想来,我这小女要殉节确然是真切的,倒也由着她行罢。自古云“心去意难留”。’又郑重其事地对女儿说:‘闺女,你既如此,这是青史留名的事,我难道反拦阻你?你竟是这样做罢。我今日就回家去,叫你母亲来和你作别。’你说,混账不混账!天下竟然有这样的父亲?”
吴敬梓接过金榘的话说:“既想做婊子,又要立牌坊,其实并不全由女人引起的,而是由汪恰闻这样迂腐的读书人引起的。徽州府休宁县大大小小的贞节牌坊数也数不清啊!徽州府的烈妇天下闻名,果然名副其实啊!”
金榘说道:“汪恰闻回家后,家里老婆子痛哭说:‘你这老头子越老越呆了!女儿要去死,你该好生地劝她,怎么倒叫她死?这是什么话说的啊!’老婆子急匆匆地赶往女儿家,哪知这女儿每日正常梳洗,陪着母亲坐着,只是茶饭全然不吃。母亲和婆婆着实劝说,千方百计,她就是不肯吃。饿到第六天,就不能起床了。母亲看着,伤心惨目,痛入心脾,也就病倒了,抬了回来。后来,女儿终于从一而终,绝食而亡。报丧的人来到汪家,汪恰闻确知女儿已殉夫而陨,竟然仰天大笑,连说:‘死得好!死得好!死得好!’真是可怜可悲!”
吴敬梓长叹一声,一字一顿地说:“唉,可悲,可怜,可恨!”
金兆燕在旁边说:“表叔,我后来听休宁县的人说,这汪恰闻听不得老婆子天天痛哭流涕,就跑去苏州散心。到苏州那日,看到河中船头立着一位穿白衣的妇人,看其身段,像是自己的女儿,心下哽咽,两行热泪就滚滚而下,索性坐在地上大哭一场,周围许多人劝他也不听。后来,这汪恰闻一见到白衣妇人,就会摊在地上大哭一场,旁人劝也劝不住。”
吴敬梓说:“牌坊是立起来了,可女儿永远没有了!大儒程颐说‘饿死事极小,失节事极大’,我看也是混账话。朱熹大先生说‘存天理,灭人欲’,也真是可怕啊!读书人沽名钓誉,全拿女人来殉葬。”
六 水西门外别贤契
夕阳西沉,微微泛起涟漪的河面,反射着薄暮的余晖。
吴敬梓一路赶往水西门,送别老友吴培源。一见面,吴敬梓就拉着吴培源的手,长叹一声,不禁涕泗横流,说道:“贤兄此去,不知何时才能再见!小弟顿感从今往后无所依归了!”
吴培源白发丛生,已是近六十的老人了。他来南京已有六七年光景,平日素与吴敬梓交好,俩人情同手足。吴培源比吴敬梓大十三岁,论起来,还比吴敬梓大一个辈分,所以,俩人又如同叔侄。
一阵秋风刮过,从高大坚实的明城墙上飘下几片枯黄的落叶。落叶掉进秦淮河里,片刻功夫,就被暗流涌动的河水带走,不知所踪了。吴培源看着眼前情景,不禁凄然,随即把吴敬梓邀到雇来的船中。
“敏轩啊,不瞒你说,我本赤贫之士,家境贫寒,来江宁府上元县做了六七年教谕,每年也就聚得几两俸金,这么多年下来,只挣下三十担米的一块田。我此番先进京述职,而后将去往浙江混个知县,做个七品芝麻官,多则三四年,少则一两年,指望能积得一些俸银,多添得几担大米罢了。你看我华发早生,已如千堆雪。我想两三年之后,有点积蓄,告老还乡,养活自己和老妻。子孙们的事,我是甩手掌柜,什么都不去管他们的。小儿子在读书之余,我还教他学医,尚可糊口,也不至于像我这样一个做官的,连一家老小都难得养活。”
吴敬梓安慰他说:“贤兄此次北上南下,所见风物景致,或萧索雄峻,或旖旎温润,各不相同,可多多作诗,寄与小弟欣赏。”
吴培源又说:“那是自然的。等我在浙江安顿好之后,就寄信与你,请你过去游玩,饮酒畅谈。”
吴敬梓起身作揖道:“小弟在南京静候佳信,一定要去贤兄的地界游冶一番,届时你我再联句,作诗百首。”
说完,吴敬梓与吴培源掩泪作别。吴敬梓站在岸边,一直望着吴培源的船渐渐消失在视线里,方才离开。
吴敬梓一直敬吴培源为兄长,内心又把他视为可敬的长辈。吴培源虽说也中了个进士,却全然与那帮官老爷、假名士不同。进士授予县学教谕之职,得官低下至此,不免令人不平。
吴培源,号蒙泉,江南无锡县人氏。他命蹇时乖,幼年时即丧父,正如他所言,是“赤贫之士”,从小即与寡母寄居在舅舅家,进得私塾念书识字。等到他十七岁时,竟然也能赋诗填词,于是舅舅就托人让他跟无锡诗坛盟主杜云川先生学习诗文。青年吴培源整天学习诗词歌赋,也习得一些佳作。
隔壁有位佳邻邹老爹,是个热心人,处处帮衬提点吴培源。一天,邹老爹就对吴培源说:“培源啊,你可听我一言?”
吴培源赶紧作揖道:“老爹尽说无妨,培源洗耳恭听!”
邹老爹说:“你一介寒士,光学诗词歌赋,无以营生,将来还要娶妻生子。我觉得你还得学两件糊口吃饭的本事。”
吴培源答道:“老爹说的是,那是自然。”
邹老爹接着说道:“一件事,我年少时学过一些风水地理之学,也略可为人打卦算命,择日选穴亦可,你若不嫌弃,我可统统教与你,也算一件营生。二件事,我看你整日读书,还是去买几本考卷读一读,学一学八股制艺,改年去应个考,进个学,将来可以坐馆,也是一件营生。”
吴培源听进了邹老爹的话,学得风水、择日,也中了秀才。后来就娶妻生子,常以坐馆为生。到了三十二岁这年,吴培源坐馆的村庄突生变故,他没馆子可坐了。夫人就问:“今年如何?”吴培源不紧不慢地说:“这家不坐也无妨。我自坐馆以来,每年能有三十两银子的收入。假如年初只得二十几两,我自然心焦,到四五月,大不了就多添几个学生,或者帮人润色作文,再有几两银子也就补足了。假使这一年多出了三五两银子,我心里当然更是欢喜:好啊,今年又多赚了几两。凡事无定数,银子没了,想法子再赚就是了。”夫人频频点头称是。
不出两日,果然邹老爹过来说,赵村有一个老人家刚刚归西,请他去看坟地。吴培源就带着罗盘,按“入山观水口,登穴看明堂”之规,在村子周围跑了大半天,登土丘,涉浅水,终于在两水汇合之地给赵家选了一块吉地,喻意为穴主后人富贵有才。赵家人千言万谢,给他十二两银子。随后,吴培源便叫了一只小船,顺水路归家。此时正是阳春三月,莺歌燕舞,桃红柳绿,一派春和景明的景象,吴培源心情愉悦,哼着小曲,好不快活。突然,“扑通”一声,岸上有一人跃入水中。吴培源赶紧叫船家摇橹过去,把跳河的人救上来,又给他换上干净衣裳。吴培源就问:“敢问小哥,这阳春三月,你因何事想不开,要寻短见啊?”那被救上来的青年说:“先生,你有所不知,我就是这岸边的农庄人家,租了些地过活。去年歉收,收了稻谷交给田主之后,已经什么都不剩了。谁料到,今春老父亲一病不起,就死在家中,我这里竟然没有半两银子,也买不上棺材。唯一的亲人死去,都没有一块棺材板入殓,我想我活在世上还有什么意思呢,不如死了拉倒!”吴培源听后,沉吟片刻,说:“这也不打紧,可怜有你这份孝心。但我看也不值得寻死觅活的,我这里刚得了十二两银子,是我在赵村看风水所得;我也不能全给你,我还要出去坐馆,需留足几个月的盘缠。我呢,如今送你四两银子,你拿去再与乡里乡亲说道说道,大家自然会帮衬你,去安葬了你的老父吧,而后好好过日子。”说罢,吴培源便拿出四两银子交与那跳河的青年,那青年跪下来磕头,拜谢而去。
此后,吴培源又坐了七八年的馆。到四十岁时,他去江南贡院参加乡试。邹老爹就说:“培源啊,我看你今年要高中啊!”吴培源笑了笑,说:“何以见得?”邹老爹说:“你做的事有功德,积了很多阴德。”吴培源说:“我哪有什么阴德啊!惭愧惭愧!”邹老爹说:“你替人选穴葬坟,真心实意。在路上,你又拿出银子帮人家葬父。这都是阴德啊!”吴培源爽朗地笑了起来,说:“阴德就像耳朵中响声,只有自己听得晓得,别人都不晓得。如今这点小事,老爹您都知道了,哪里还叫什么阴德啊!”果不其然,吴培源就中了举人。后来,他应乡里出去的一位老大人—大学士河南道总督嵇曾筠的邀请,去了他的衙门里,做了个写写画画的幕僚,协办公文公事,也代人作些诗文,用来养活一家老小。
一晃,吴培源五十岁了,就凑足盘缠,进京会试,又轻松中了个进士。那些中进士的,五十多岁、六十多岁的比比皆是,履历上写的都是三十、四十。而吴培源在自己的履历上却写的是五十岁,清清楚楚。吏部铨选时,主事者一看他这履历就道:“这吴培源虽是进士,却已年过半百。又喜欢诗词歌赋,只能给他个闲差!”江宁府属上元县正缺一个教谕,朝廷就派吴培源补了此缺。本来中了进士,吴培源可以留在京城,但他跟那些权臣王公没有半点瓜葛,只能干个穷翰林。翰林的俸薪也少得可怜,每一季不过四五十两银子,一年下来,不到二百两银子。京城大,居不易,车马、室屋、衣饰、饮食等,没有一样不要花钱的。再不济,到地方做官,进士至少可做一个七品知县,可吴培源却只补得上元县教谕,叫人郁闷而又无奈,很多同年进士还为他愤愤不平。吴培源却欢喜道:“昔我往矣,杨柳依依;今我来思,雨雪霏霏。我又可以回到江南去了!南京是个好地方,有山有水,虎踞龙盘而又人文荟萃,离我的家乡还近。我此去南京,再把妻子儿女接到一起,远强于在京城做个穷翰林啊!”就这样,吴培源就来到南京城,又从老家无锡把妻儿接来,在秦淮河畔租了房子,一家人生活得其乐融融。
吴敬梓移家南京后,吴培源不久即到上元县做了教谕。俩人在一次文人雅集上相识、订交,成为至亲至信的莫逆之交。俩人皆善诗词,常常联句作诗。他们相互推崇对方的才情,也表达彼此失意的感慨与惋惜。六七年间,吴敬梓与吴培源在一起度过了许多美好而闲散的快乐时光:他们箫管夜游,钟山探得第一春;他们佯狂畅饮,追慕嵇康、阮籍;他们郊游青山,闲吟舒啸,笑对人生。
话说有一日,吴敬梓去拜访吴培源。吴培源异常高兴,对吴敬梓说:“敏轩啊,什么风把你给吹来了?”吴敬梓说道:“兄长,我最近正在写一部书,以写士林之事为主,写了几篇初稿,想请兄长过目。小说家者流,盖出于稗官,街谈巷语、道听途说者之所造也。哈哈!”吴培源一边翻看吴敬梓带来的书稿,一边急呼:“奇哉妙也!敏轩啊,我看这《水浒传》《三国演义》《西游记》和《金瓶梅》四大奇书又要有新说法了!今后要加上你吴敬梓吴敏轩这部,成五大奇书了。”
吴敬梓吃了口茶,苍白的面孔上露出孩童般天真的笑容,说道:“书还没写完,我越发明白老杜为什么说‘文章千古事,得失寸心知’了!”
吴培源又道:“敏轩啊,曹丕说文章是‘经国之大业,不朽之盛事’,你的书确然。哦,对了,敏轩,你来得正好,否则我还要去找你呢!前日,城南徐将军府里出了个烈女,托我作一篇墓志铭,封了润笔费银子八十两。我转托与你,请你把这银子拿去权当赏花沽酒之资吧!”
吴敬梓明白这是怎么一回事了,立即说:“难道这墓志铭,兄长也作不来吗?为什么转托于我?”
吴培源把银子递了过来,说:“敏轩,我哪里有你那般才情?你就不要推脱,拿去做一做吧!”吴敬梓也不好推脱,就收下了银子。
吴敬梓自万贯家财散尽,生活拮据,穷困潦倒,在南京城几乎人人皆知。常有人找吴培源作些碑文、传记之类,他就想方设法转托于吴敬梓,并把人家给的润笔费也一并转与吴敬梓。用这样的方式,吴培源暗暗地帮衬了吴敬梓不少。
吴培源在屋内踱了几步,说道:“敏轩,我倒想起一件事,似乎可以入你书中啊!”
吴敬梓顿时来了精神,说:“快,快!兄长快快详细说与我听听。”
吴培源说:“去年夏日,我前往江南贡院公干,同僚跟我说起过一个名叫黄进之的中举的故事。黄进之是个老童生,五十几岁连个秀才也没考取,跌跌爬爬地在乡下以坐馆为生,家里常有断炊之忧。乡里有几个做生意的,常常往返于南京与乡里间,其中一人是黄进之的表弟,表弟就叫黄进之跟他进城玩耍一番。黄进之一辈子苦读诗书,知道南京是‘江南佳丽地,金陵帝王州’,自然求之不得。到南京后,表弟去做生意,他独自一人溜达到夫子庙游玩,路过江南贡院,看到明晃晃的牌匾挂在高高的门楼上。他心下一热,想,我一个读书人,一辈子都没进过贡院,真是件遗憾又丢人的事。当下,黄进之就侧身挤到门口,想进去看个究竟。哪知却被看门的发现呵斥一番,撵走了。晚上回来,他把想看看贡院的事告诉了表弟。第二日,表弟带着黄进之及一干做生意的同伴又来到贡院,到了门口,偷偷塞给看门的几枚碎银子,一伙人便畅通无阻地进去了。进了贡院,黄进之抬头仰望围墙,高有数丈,竟然有两重,上面布满铁做的荆棘,以防夹带作弊,又称‘棘围’。众人一路说笑,来到贡院的中心位置明远楼。这明远楼,楼宇层出不穷,四方形,飞檐出甍,四面皆窗。站在楼上,整个贡院一览无余,可监视应试士子,防止院内执役传递作弊。众人啧啧称奇。又过了贡院的第三道门—龙门,取意鲤鱼跳龙门。过了龙门,院内便是密密麻麻的号舍,有人指着号舍对黄进之说:‘黄客人,这是“天字号”,你可自己进去看看。’黄进之进了号舍,只见两块号板码得整整齐齐,不觉鼻子一酸,眼前一黑,长叹了一声,一头撞在了号板上,顿时昏厥过去,不省人事了。众人把黄进之放平,抹胸捶背,拿了碗凉开水给他灌下。黄进之缓缓醒来,喉咙里‘咯咯’一响,吐出一口浓痰来。众人都说:‘好了!’哪知那黄进之看着号板,又是一头撞了过去。但这次并没有撞死过去,而是瘫在地上,嚎啕大哭起来。众人劝也劝不住,就对他表弟说:‘你这表兄也奇怪,是不是疯了?我们在贡院玩得好好的,你家又没有死人,干嘛这般嚎啕大哭,如丧考妣!’黄进之什么也听不见,只管伏在号板上哭,‘天字号’哭完,哭‘地字号’;‘地字号’哭完,哭‘玄字号’……声嘶力竭,满地打滚。众人无奈,只得架他起来。他狂号一阵,直哭得口吐鲜血。”
吴敬梓颔首微笑,说道:“我琢磨着……这黄客人的来历出处,我已略知一二了。呵呵!”
吴培源继续讲道:“众人把黄进之架出贡院,来到一处茶社,大家一起点了茶水。黄进之也不吃茶,就坐在那里偷偷地抹眼泪,伤心欲绝,众人不免觉着凄惨难过。有人就问:‘黄客人,为什么你今天见了号子如此嚎啕大哭啊?’表弟接话说道:‘诸位朋友有所不知,我这表兄乃一介书生,并不是生意人,苦读了几十年诗书,也未得进学,秀才也未曾中得,今日看到贡院号舍,不免伤心起来。’听得此话,黄进之又放声大哭起来。表弟说道:‘表兄也是赤贫之士,连坐馆也是时断时续,可怜落得如此光景。’其中一个客人说道:‘我看令兄也是有才学的,就是没有人识得他,所以委屈到这般田地。我听说监生也是可以入场考试的,黄客人既然是有才学的,我等众人何不成人之美呢?一起凑些银子,捐他一个监生,让他进场。如若中了,也不枉今日这一番心事。话又说回来,每人不过几十两银子而已,黄客人中了话,他还在乎这点银子?就是做了老爷,他也记着我们的好哩!就是不知黄客人可否俯就?’黄进之当即就向众人跪下,磕了几个头,说道:‘若得如此,列位便是我的重生父母,我黄某人做牛做马,也要感恩戴德、报效列位贤德!’众人都说好,于是在场的人纷纷解囊,一人出了几十两银子。表弟拿了二百多两银子,很快就把黄进之捐监之事办妥了。不几日,学政来省巡视补录生员,看到黄进之呈上去的文字,就圈了个贡监首卷。八月秋闱,黄进之走进江南贡院,参加乡试,见到自己曾经恸哭的所在号舍,不禁喜出望外,可谓‘人逢喜事精神爽’,有如神助,一口气作了七篇文字,篇篇如花团锦簇,熠熠生辉。不几日,放榜出来,果然中了。表弟又筹得一些银子,请以前拿银子捐监的朋友大吃一顿,还了他们的债。大家无不欢喜。第二年,黄进之上京会试,又中得进士。后来点得御史,去外地赴任了。”
黄进眼前一黑,一头撞在了号板上。
吴敬梓呷了口茶,说道:“进之,进之,果然在举业上盈科后进,最终进学了!”
吴敬梓想到吴培源的一桩桩行状以及他们俩人在一起饮酒酬唱、听曲联句的美好时光,不禁黯然神伤。
晚上回来,吴敬梓又与老友程廷祚碰面。吴敬梓把他在水西门辞别吴培源的情形讲给程廷祚听,俩人不免一阵唏嘘。
程廷祚说:“蒙泉先生胸襟冲淡,真乃当世高人也!他既不热衷科举时文,也不热衷升官发财,又不像敏轩兄您这样对时文科制疾之如仇。他不以科制介怀,亦未放弃举业,仅仅以举业作为养家糊口的营生,真是豁达;他不谋求升官,却也不弃官,可以自养家小。”
吴敬梓说:“是啊,蒙泉先生虽有功名,中得进士,却无半点进士的狂傲之气;他有文名,诗文俱佳,却无名士装模作样之态。真是了不起啊!他并不热切追逐功名富贵,却又不是不食人间烟火的仙班高士。他只是坦坦荡荡,本色做派而已。”
程廷祚叹了口气,说:“名利场中空扰扰,十年南北东西道。这士林,也是个名利场,坦荡做人,本色行文,绝不阿世盗名,说起来容易,其实做起来却是大不易啊!放眼望去,又有多少文人墨客可以做到呢?”
吴敬梓说道:“蒙泉先生真乃上而伯夷、柳下惠,下而陶靖节般的一流人物,当世难得啊!”
俩人吃了些酒,感慨一番,各自散去。
七 烹茶煮酒论奇人
在这偌大的金陵城中,风花雪月的秦淮河畔,吴敬梓广泛交游,三教九流、五行八作各色人等中皆有朋友。不管是达官贵人、文人墨客这些有头面、有社会地位之人,还是引车卖浆、贩夫走卒之类的社会底层人物,在他眼里,芸芸众生,无不平等;天下苍生,皆有形状。在他看来,生活中的所有人,无有贵贱,无有分别,这是伟大小说家超越时代苑囿的悲悯情怀。
这南京城乃是六朝旧地,前朝国都,一山一水,一草一木,无不沾染着六朝云烟,无不散发出些许魏晋风流余韵。到清中期,地位下降,虽已沦落为州府,但六朝烟水之间,丰厚的人文底蕴依旧存在。在寻常巷陌的烟火人家,又时有奇人辈出。他们是日常之人、凡夫俗子,但他们的气格清健,不同流俗。
城西的清凉山是一座并不高的丘陵山岗,树木葱郁,地势颇为陡峻。古人云:山不在高,有仙则名。这清凉山中有一清凉古寺,南唐后主李煜曾经常光顾,在此游玩作诗。又有一崇正书院,多有前贤在此开坛讲学,桃李蔚然。又有国朝丹青圣手龚贤长居于此,筑有扫叶楼。虽斯人已逝,但其背影似乎还在这山林间飘荡。现在的清凉山真是清凉萧索,洁净却有些荒芜,但吴敬梓每次来到清凉山,却总觉得有些亲切。移家南京之初,吴敬梓曾携夫人叶氏畅游清凉山,一时传为佳话。
秋天的一个午后,吴敬梓从水西门斩了只盐水鸭,沿着明城墙向北漫步,晃晃悠悠地就来到清凉门。登临清凉门城楼,向远处眺望,千里长江似练,奔突而来;江中帆樯如林,江岸沙鸥翔集。他不禁吟诵起王荆公的《桂枝香·金陵怀古》:“登临送目。正故国晚秋,天气初肃。千里澄江似练,翠峰如簇。归帆去棹残阳里……”
这时,有一苍老而清朗的声音继续吟咏道:“六朝旧事随流水,但寒烟衰草凝绿。至今商女,时时犹唱,《后庭》遗曲。”吴敬梓一听声音,就知道他的老朋友于老丈来了,便主动上前,搀了在台阶下的于老丈,俩人重登城楼,极目远眺,不禁会心地大笑起来。
随后,吴敬梓携手于老丈,来到了清凉山,逶迤至老丈家中。一来,他喜欢这清凉山的秋色,二来也是来看看他的老友。只要是在南京,吴敬梓总是要去清凉山,与相识了十几年的于老丈闲聊漫步,喝酒谈天。于老丈不是士林中人,并不是传统意义上的读书人,小时候也就读过两三年私塾,却好读书,性情恬淡,也没有什么赚钱的营生。紧依这清凉山后面的荒郊野岭,他开辟了三十多亩的菜地。家中有五个儿子,平时就靠种一些果蔬卖得一些银两过活。他家的五间草房,也是自己搭建的。门口有一亩地的光景却不种任何蔬菜,用来种养各色花草树木、梅兰竹菊、牡丹月季、栀子绣球、菖蒲海棠,四时花草,应有尽有。边上还挖了一口不大的水池,池边堆了几块假山湖石。
于老丈道:“敏轩先生啊,前两日,小儿刚从夫子庙打得一坛花雕老酒,今日正好小酌。”
吴敬梓笑着答道:“今日,我特地绕道水西门,斩一只鸭子,就是为讨老哥一杯酒啊!秋高气爽,把酒临风,不亦快哉!哈哈!”
正说笑间,从门前来了个人,此人身材不高,下巴留有一撮胡须,疏朗洁净,身着麻布对襟长衫,后背一古琴。
于老丈赶紧迎了上去,说:“贵客,贵客!什么风把你给吹来了?”来人微微一笑说:“今个儿,秋风正起,我就想着到老爹这儿讨杯茶喝。”
这园中有石凳石几,于老丈随即招呼大家坐下。
老丈指着吴敬梓对来人说道:“这位是全椒吴敬梓吴敏轩先生。”又对吴敬梓说:“这位荆三爷,家住三山街,是个开裁缝铺的,平时喜欢作诗弹琴。”
荆三爷赶忙站起来对吴敬梓作揖道:“敏轩先生的大名,在下真是久仰!读过先生很多诗赋,爱不释手。”吴敬梓站起来作揖还礼。
此时,山风正起,林间落叶纷飞。吴敬梓说道:“老爹这里真是南京城里独一处的城市山林啊,秋风正起,荆先生何不雅奏一曲?”
荆三爷也不客气,把琴置于石几之上,缓缓调了弦,说了声献丑,就弹了起来。琴声响起,金石铿锵,宫商缥缈,声振林木,落在树枝间的鸟雀也都侧身窃听。一曲琴罢,荆三爷缓颊泰然,说:“此曲名为《酒狂》,传说乃是阮籍所作。阮籍深感道不行、与时不合,为避免祸患,便隐居山林,放浪形骸,弹琴吟诗,乐酒忘忧。”
吴敬梓接过话茬说:“荆三爷弹得好,此时此景,此曲最妙不过!阮嗣宗有诗云:‘夜中不能寐,起坐弹鸣琴。薄帷鉴明月,清风吹我襟。孤鸿号外野,翔鸟鸣北林。徘徊将何见?忧思独伤心。’”
老丈搬来一只火炉,一套茶具,烹茶煮茗。
吴敬梓一边饮茶,一边赞叹说:“老爹的茶色、香、味俱佳,这里山泉水更是清洌甘甜。扫叶楼下,清凉山中,好比天上人间,此时此景,夫复何求?”荆三爷端起茶杯,细细品味,也不免由衷赞叹起来。
树荫下有石台石凳,有俩人坐在那儿下围棋。
于老丈说:“敏轩先生最近可听得什么有趣的事吗?”
吴敬梓说:“要不这样,我们三人,一人说一个,以助茶兴。”
老丈接着道:“好啊,我再弄几个小菜,加上花雕老酒,边饮边聊。”老丈虽上了年纪,可手脚麻利,一炷香的功夫,就炒得几盘蔬菜,一盘油炸花生米,加之吴敬梓带来的盐水鸭,在这山林之间已是颇为丰盛。
老丈饮了一口黄酒,说道:“我先说个事,二位先生看看有趣没趣?上个月,我挑一担子蔬菜去乌龙潭卖,正好看到树荫下有石台石凳,有俩人坐在那儿下围棋,二位衣着光鲜,器宇轩昂,一位年长,一位年轻。据说年长者乃是国朝大国手马先生,大家都来凑热闹,围了一圈子的看客,里外两层。只听得那年轻人说:‘先生天下无敌,让我三子如何?’年长者哈哈大笑:‘让你四子无妨!’这时,看客中有位衣衫褴褛的青年,手拿一杆秤,侧身拼着命从外层向里层挤过去,下人们见他如此穿着,推推搡搡,不让他靠近。大国手看在眼里,微微一笑,对青年说:‘莫非你也懂得纹枰之道?’青年说道:‘我只爱下棋,多少还是晓得一点的。’青年站在边上看他们下棋,看着看着,竟然嘻嘻地笑了起来。大国手就说:‘看你笑的样子,莫非下得过我们?我让你四子如何?’那青年笑着说:‘也不须你让子,我勉强将就下一盘吧!’在场的看客哄堂大笑,起哄道:‘大国手要让这小子出个丑,让他知道天高地厚。’那青年也不谦让,坐下就开始下棋。俩人起先落子如飞,从容不迫,当黑白子大面积散落在纹枰上,俩人出手则时缓时急,但都不做声,脸上不见悲喜。看官们不知深浅,也都屏住呼吸。棋到一半,大国手站了起来,表情默然,说:‘我输了,输半子。’看客们大吃一惊,一阵唏嘘,哄抬着要拉青年去吃酒。那青年大笑道:‘天下哪有快活如杀矢棋的事!快活,快活!哪有心思去吃酒吆!’”矢棋就是我们今天说的臭棋篓子之意。
“矢棋!矢棋!矢棋!”吴敬梓、荆三爷、于老丈齐声笑道,说完把杯中之酒一饮而尽。于老丈又说:“这人不是别人,叫王太。他爹原来跟我一起在三牌楼卖菜,也是认识的。他爹生了一场大病,把祖上的菜园子也卖了,做不得卖菜的营生了。现在,他在虎踞关一带以卖火纸筒为生。”
荆三爷捻了捻胡须,说:“老爹这么一说,我倒想起一个人,你们看算不算奇人?有趣没趣?此人姓盖,排行老五,原来离寒舍只隔着一条巷子。盖家原来是个大户人家,开有当铺,老家有些田地,洲上还有一块芦苇场。少年时,也曾读过些书。二十多岁后,就成天躲在书房里读书写诗,还画一些竹石,也不与周边亲戚本家走动,嫌他们俗不可耐,见面只谈买卖盈亏和张家长李家短。渐渐地,他周围就有一些读书的、写字的、作诗的、画画的。这些人虽不如他,他也不怪,他爱人之才,又爱人家的风雅,来人必是大酒大肉招待着,吃茶喝酒自然不在话下。他周边聚集的这些朋友,大都也是穷困之人,家里免不得逢上婚丧嫁娶之事,没有银两,就向盖五开口。只要开口,盖五总是来者不拒,从不推脱。他家的伙计也看出些端倪来,都暗暗称他为呆子,慢慢地弄虚作假,作奸犯科,把他的当铺就弄没了。后来,为了过活,盖五又变卖了乡里的田产和洲场。没几年,日子越发艰难,妻子又得病死了。他就带着一儿一女,搬到舍下隔壁的僻静小巷内,开起了茶馆。开茶馆没人打扰,既可以读书画画,又可以养家糊口,岂不是一举两得?茶馆弄得也是雅致的,随处摆一些古瓶古罐,适时采得一些野花野草插在里面,又用两口大缸接得天然的雨水来煮茶。然而,利小不足养家,家里的东西渐渐也都快变卖完了,还有几函旧书,他死活不卖。到冬天,还穿着春秋时的单衣,家里儿女还嗷嗷待哺,等米下锅。一天,有一读书模样的人要出高价买他的宋版书,愿意出五百两银子买他的汲古阁抄本《金石录》。盖五竟对来人说,就是我饿死了,也不卖。那人只得悻悻而去。”
三人都默不作声,又喝了口酒。吴敬梓说道:“这盖五真是可怜可悲,却可叹可敬啊!”
荆三爷道:“可不!后来,我听说,徽州府有一富商认识他,知他处事高洁,不坠流俗,家里公子也喜欢附庸风雅,吟诗作画,就请他去坐馆了。他一家三口还在徽州,不知现在如何了!”
吴敬梓道:“我也说个人,你们觉得如何?说有一人叫季遐年,不知从何而来,自小无爹无娘,在寺院长大。现如今仍是赤条条无牵挂,无家无业。他字写得极好,但又不肯拘泥于古人法帖,倒是喜欢寻得罕见的碑篆来临。又独喜王铎、傅山和八大山人,格调奇崛,由着自己的性子来写。南京地面上的一些书家,对他不以为然,甚至嗤之以鼻。当然,他也不理会这些所谓的名家。如果有人请他写字,得需一段时日。说要准备,第一天要沐浴斋戒;第二天要磨一天的墨,别人还不能来帮忙;第三天才写。写字,也必须等他心甘情愿时才下笔。如不情愿的话,你求他写字,管你王侯将相天王老子,大把大把的银子奉上,他照样不看你一眼。求他写字的人也多,相应也得了不少润格银子,自己留下点,够三五日吃饭喝酒的,剩下的全都不要,碰到随便一个不相识的穷困人,就送给人家了。他自己从来不修边幅,一年四季穿着一件邋遢的衣衫,拖着一双蒲鞋。话说,浮桥有位家底丰厚的施老爷,祖上是做过御史的,也算是名门望族,学识诗赋不懂多少,但极喜附庸风雅,不管真假,他就是喜欢季遐年这落拓不羁的性格和他风格鲜明的字,就想方设法求字。闻得季遐年在天界寺住,就着下人去访,还带来纹银一百两。下人来到天界寺,正好碰到季遐年,又不识佛面,下人开口问道:‘可有个姓季的住在这里?是个写字的。’季遐年回道:‘你找他做什么?’下人说:‘我家老爷要他明日到府上写字。’季遐年说:‘哦,他现在不在家,明天我叫他去府上就是了。’第二天,季遐年还是穿着他那件破长衫,趿拉着蒲鞋,就摇摇晃晃地到浮桥的施府去了。刚到门口,就被施家的家人拦下了,问道:‘你是什么人?别往里闯,出去出去!’昨天来天界寺的下人看到了,过来说:‘原来就是你,你就是姓季的,会写字?’就带着季遐年向厅堂里走,那施老爷闻得风声,就从屋内迎了出去,说:‘鄙人想求先生的墨宝啊!’季遐年见得施老爷油头粉面、大腹便便,便破口大骂:‘你是什么东西,竟然敢叫我来写字!我不贪你的钱,不慕你的势,也不想借你的光,你凭什么叫我来写字!’劈头盖脸,季遐年把这施老爷骂得哑口无言。骂完之后,他趿拉他那双散发出难闻气味的破蒲鞋,大摇大摆地穿过夫子庙,又回到天界寺睡觉去了。前几日,我和朋友去天界寺玩,听一个小沙弥讲了很多季遐年的奇闻轶事。可惜,这季遐年现在已经不在寺里了,遗憾得很,未见得真容。他们也不知道他去哪了。有人说他做个托钵僧,云游四方去了。”
于老丈和荆三爷略深思一会儿,都说:“真是个奇人啊!”
于老丈又向吴敬梓说道:“听闻敏轩先生正在写一部稗史,写的都是士子风流、文人困厄之事,不知我们今天所道之人,可否进入先生的稗史啊?”
吴敬梓捻了捻胡须,微微一笑,并未作答。
此刻,荆三爷轻拨一根琴弦,说:“我近来跟一位老和尚学得一些小琴曲,都是不常见的曲目。略有醉意,不免想献丑,此曲名为《墨子悲丝》。”琴声响起,凄清委婉,如清风过林,正如这秋日的清凉山,顿生幽远悲凉之感;时而,又有激扬之音,意气奋发,顿挫之间,圆转流利,如溪水跃石,酣畅淋漓。
曲罢,吴敬梓和于老丈一起拍手称快。三人又痛饮一杯。吴敬梓又道:“阮嗣宗有诗云:杨朱泣歧路,墨子悲染丝。好诗!荆三爷这一曲《墨子悲丝》,清越悠远,慷慨激昂,好曲!真乃天人之合。”
三人又喝了些酒,天色渐暗,乘着暮色,吴敬梓和荆三爷也各自回家去了,正可谓“酒阑意未尽,曲终人散去”。
八 人生只合扬州死
扬州乃淮左名都,自古繁华。从隋纵贯大运河之后,扬州便成为南北黄金水道之上的要津,成为整个东南地区的财经贸易枢纽、漕运中心。
隋炀帝杨广为了一睹琼花风采,贯通大运河,大兴土木,建起迷楼。关于繁花与欲望的传说,在扬州的上空流播了千百年。李太白为他的朋友孟浩然写下“故人西辞黄鹤楼,烟花三月下扬州。孤帆远影碧空尽,唯见长江天际流”的千古绝唱。扬州少女们羞赧的面孔,桃叶眉头那淡淡的忧伤,时时浮现在诗人徐凝的脑海里,他挥笔写下“天下三分明月夜,二分无赖是扬州”,普天之下其他城市的夜色无不黯然失色。“二十四桥明月夜,玉人何处教吹箫”,可以想象廿四桥畔,月光如水,清风徐来,伊人凭栏,酥手弄箫。箫声呜咽,明月之下的扬州真可谓风月无边,一座桥便不知引出多少风流韵事来。风流才子杜牧之放荡形骸,在扬州城中夜夜笙歌,诗酒年华,当他追忆在扬州城的似水年华之时,唏嘘不已,不禁留下“春风十里扬州路,卷上珠帘总不如”,以及“十年一觉扬州梦,赢得青楼薄幸名”的无限感慨。
唐宋之际,扬州的繁盛自不必说。经过宋末元初短暂的萧索之后,扬州城又勃发出新的活力。1645年,清军南下至扬州,遭到史可法部的激烈抵抗。入城后,清军屠戮劫掠,十日不封刀。世代繁华的扬州城,尸积如山,血流成河,瞬时成为人间地狱。清朝在中原站稳脚跟后,至康熙年间,扬州又重新勃发出新的活力。
1714年(清康熙五十三年),十四岁的吴敬梓跟随嗣父吴霖起前往江苏北部赣榆县赴任教谕,一路水道,从扬州路过,就深深地爱上了这座水木清华的文化名都。
吴敬梓的一生,在家乡全椒生活到十四岁,后跟随父亲在江苏赣榆生活了八年多,从赣榆回全椒后,至三十三岁,移家南京,主要在南京生活。在南京生活期间,游玩小住最多的地方便是扬州。
吴敬梓从移家南京后不久,就开始写作《儒林外史》,断断续续大约用了近十年时间。去扬州游玩时,也带着书稿,不时修改润饰。
在扬州时,吴敬梓与金榘、金兆燕走动频繁。
金榘既是吴敬梓的表兄弟,又是连襟。金榘为人耿介有气节,有操守,诗文不拘一格而能独出机杼。在全椒时,吴敬梓与金榘关系就甚好,金榘虽大吴敬梓许多,但俩人惺惺相惜,是最为谈得来的至交好友。金兆燕是金榘的儿子,颖悟聪明,作文作诗,下笔千言,往往挥笔而就,在小时候被称为“神童”。他思维活跃,活泼开朗,喜欢交游,言谈举止幽默风趣,时人戏称其为“喜鹊”。吴敬梓看着他从小长大,心里极喜欢这位小他二十岁的世侄,视他为忘年交。金兆燕渐渐年长,越发钦佩仰慕世叔吴敬梓的人品学问、才情见识,一有机会,就追随在吴敬梓左右。
在扬州时,吴敬梓常住徐凝门一带,而表侄金兆燕也住着附近。他们俩不拘辈分,经常结伴出游,常通过方圈门、蒋家桥、皮市街来往于琼花观与徐凝门之间,纵情山水,谈诗论道,把酒言欢,度过了许多逍遥快活的大好时光。
一日,俩人遛达至琼花观。这里可是扬州最为著名的赏玩琼花圣地,原为后土祠。正值那琼花开放,有一株高大无比、枝条上开满了琼花,洁白如玉,风姿淡雅,而又有奇葩迭出,有的像蝴蝶戏珠,有的似八仙起舞,芳姿绰约,令人陶醉。
金兆燕指着琼花,对吴敬梓说道:“表叔,这琼花观就为了一株东汉时留下的琼花而建。扬州人自豪地宣称:天下无双独此花。据说,隋炀帝到扬州来,就是为了看这株琼花。可惜可惜,为了看琼花而丢了大好江山。欧阳文忠公知扬州时,因感这琼花绝世无伦,就在观内琼花树后垒石成假山,在山上筑亭,叫‘无双亭’,作饮酒观赏琼花之所。还写了一首诗,诗中写道:‘琼花芍药世无伦,偶不题诗便怨人。曾向无双亭下醉,自知不负广陵春。’”
吴敬梓说道:“我们都知道杨广是荒淫无道的昏君,其实比他更为刻毒阴鸷的帝王数不胜数。你看它是盛世祥和,实则庙堂乌烟瘴气、乡间饿殍遍野。防民之口甚于防川,又大兴文字狱,这样的帝王比杨广更为可恨。当然了,没有杨广开凿贯穿南北的大运河,也就没有今日这繁花似锦的扬州城。他还是一位颇有才华的诗人,也写下‘寒鸦飞数点,流水绕孤村’这样好诗句,还写过两首《春江花月夜》,比扬州人张若虚写的早了许多年啊!可他作为帝王,逆天而行,使得宇宙崩离,生灵涂炭,丧身灭国,正可谓‘天作孽,犹可违,自作孽,不可逭’。可叹他在扬州建造的迷楼,这座让人迷失的宫殿,罗绮散尽,繁华凋敝,如今也就只能听得到凄凉的乌鸦叫声罢了!”
俩人感慨一番,抄小道,径直去西北方向的蜀冈。
一路上花木扶苏,亭台掩映,时冈时岭,又有嶙峋怪石,出没其间,千姿百态。说笑间,二人就来到了蜀冈中峰,此处便是欧阳文忠公修建的平山堂。
俩人站在堂前,向长江的方向望去,曲水横塘,青山如簇,乡野田畴,尽收眼底。金兆燕说道:“当年,欧阳文忠公激赏这清幽古朴的风水宝地,而兴建此堂。建成后,携友人学生来此游玩,凭栏远眺,因感慨‘江南诸山,拱揖槛前,若可攀跻’,含青吐翠,飞扑于眉睫,似与堂平,就取名为平山堂。”
吴敬梓接话道:“兆燕啊,文忠公一句‘平山栏槛倚晴空’,便得潇洒旷达之趣。醉翁之意不在酒,在乎山水之间也。山水之乐,得之心而寓之酒也。他的文章风流、道德品行,千古以来都是一等一的。他的风流乃是山水,乃是诗酒,哪像我朝这些文人官员,满口仁义道德,满口举业文章,一个个却不知永叔、东坡,了然无趣,一门心思只晓得在肮脏的官场中阿谀奉承、摧眉折腰。”
金兆燕说道:“表叔大先生,你不晓得,扬州城流传了‘六精’的说法哩,真是好笑!”
“说来听听,是哪‘六精’?”
“轿里坐的是债精,抬轿的是牛精,跟轿的是屁精,看门的是谎精,家里藏着的是妖精,头上戴的是水晶。出入盐府衙门、盐贩豪宅的,尽是这些人啊!”
吴敬梓哈哈大笑,说:“我看那些出入盐府的士子清客,有的帮盐呆子作诗,有的帮撰联写字,溜须拍马,丑态百出,不也都是大屁精嘛!”
金兆燕说道:“这扬州城里,有很多富可敌国的盐商盐贩,他们穷奢极欲,大字不识一篓,却个个附庸风雅,闹出不少啼笑皆非的笑话来。”
吴敬梓急迫地说:“贤侄,你赶紧说来与我听听。”
金兆燕说:“有个姓万的盐商,凭着运司衙门的便利,贩卖所执专利运盐凭照,一夜暴富,家财多到不可计,人传他富可敌国,堪比前朝富商沈万三。他家中修得一园,亭台楼阁,朱栏玉砌,弯弯曲曲,走上半天竟然未到尽头。所到之处,摆设许多桌椅,尽是金丝楠木做成。家中中堂竟然挂了一幅倪云林的山水,真是焚琴煮鹤啊!除去正室之外,这万老爷还娶了十几个小妾,只要是他看上的,不管是大家闺秀,还是村姑民妇,或者青楼女子,他定然使白花花的银子把她们迎进家门。他在招待客人吃茶喝酒之前,都要一碗冬虫夏草汤,然后悠悠地说:‘此乃方外之物,非中原可产,出了我万家的门,扬州城是找不到第二碗的。’他的第七个小妾生了寒症,医生说要用一种叫‘雪虾蟆’的药,这是一种产自昆仑雪山上长得像虾蟆的东西,据说身上还长满金钱斑纹,满身铜臭味,大概只为治家中堆满金钱财宝之人生病而生吧!需花三百两银子才能购得一只。真可谓‘好马配好鞍,虾蟆配盐商’。”
吴敬梓听了,不禁爽朗地大笑起来,说道:“这万员外真是名声在外,还好个附庸风雅哩!我听说这万家还养了一帮子帮闲清客,得空还舞文弄墨,作诗画画。他家的回廊楼台上有很多楹联,却是请我的一个朋友所作,书丹亦是朋友所为,落款署名却是他万员外。只因我那朋友吃他的嘴软,拿他的手短,亦是无赖啊!”
“表叔,这扬州城还有一个怪人,郑燮郑板桥,也中得过进士,做过山东潍县县令。写字作画都是明码标价,绝不扭扭捏捏。他家门口挂着标价哩:大幅六两,中幅四两,小幅二两。书条、对联一两。扇子、斗方五钱。”
“板桥先生还说,凡送礼物食物,总不如白银为妙;公之所送,未必弟之所好也。送现银则心中喜乐,书画皆佳。礼物既属纠缠,赊欠尤为赖账。年老体倦,亦不能陪诸君作无益语言也。哈哈!多年前,我在淮南监运使卢见曾老爷府上见过他,还同在一幅画上题诗哩!板桥先生真是个妙人儿!听说他近年又去山东赈灾,适逢今上要登临泰山,封他为‘书画史’,参与筹备布置天子登泰山诸事。据朋友言,他还以此自豪,镌一印章云‘乾隆柬封书画史’。鸱得腐鼠,可悲不自知!见得主子,摇尾乞怜,可惜可叹!”
金兆燕说:“表叔说的是。可哪个文人不想建功立业、兼济天下,把自己的一身才华卖与帝王家呢?”
吴敬梓和金兆燕在堂前找了两个石凳,坐了下来。吴敬梓说道:“不说这盐呆子的话了,也不说板桥先生的润格了。遥想在这平山堂建成后,欧阳文忠公恨不得日日得闲,登临燕游。他写下‘我欲四时携酒去,莫叫一日不花开’的诗句,可见他是多么钟爱平山堂!一个夜晚,在平山堂,他与一干亲朋好友玩游戏。是时,月朗星稀,清风徐来,大家先是品茗清谈、对琴待月,然后开始玩击鼓传花的游戏。荷花不停地在朋友们手上传递,到‘摘叶尽处’则遭遇美丽的‘惩罚’—现场作诗一首或饮酒一盅。朋友们一一尽兴,个个微醺,载月而归。李太白的‘坐花醉月’,是孤寂的自我迷醉;而文忠公和他的朋友们夜夜‘坐花载月’,则是风流旷达的众人之乐,千古风流尽被风吹雨打去啊!”
随后,二人出了平山堂,漫不经心地溜达到蜀冈上的竹西芳径。不一刻,就是一大片黄墙黛瓦的建筑,此处便是禅智寺,又称竹西寺。
进入山门,就见到山顶中间有一巍峨的大雄宝殿,殿前却有一片平地,长满了芍药。此时正是芍药盛开之时,红醉浓露,花容绰约。左边则有长廊小径,迤逦而上。二人踱步至廊间。
金兆燕指着一块嵌在廊上的石碑对吴敬梓说:“表叔,你看,这块碑叫‘三绝碑’。哪三绝呢?一是吴道子画的宝志和尚像,一是李太白的赞语,一是颜鲁公的书丹。”
俩人沿着台阶,上了大雄宝殿,登临高处,一览扬州全景。
吴敬梓道:“真乃是绝世好碑啊!这碑旁边还有一块碑,还刻了东坡居士的一首诗呢!”
俩人沿着台阶,上了大雄宝殿,登临高处,可一览扬州全景,水榭山楼、庙宇道观、青山绿水、竹径莎堤,尽在眼底。
这时,金兆燕道:“禅智寺历来颇受迁客骚人青睐,为之题咏数不胜数。杜牧、罗隐皆有题禅智寺的诗。”
吴敬梓道:“我倒是最喜欢张祜张公子的《纵游淮南》一诗。”
说罢,他便捋起髭须吟咏起来:“十里长街市井连,月明桥上看神仙。人生只合扬州死,禅智山光好墓田。”
这七言绝句,他一连吟咏了三遍。又道:“杜牧之在扬州见到没有功名的布衣张祜,也是青眼有加啊!赞叹说:‘谁人得似张公子,千首诗轻万户侯。’”
金兆燕说:“张祜还有一首绝妙好诗,却是在扬子江南岸镇江府西津渡所作。‘金陵津渡小山楼,一宿行人自可愁。潮落夜江斜月里,两三星火是瓜州’。张公子好诗啊,把表叔寓居的金陵写到了,表叔喜爱的扬州写到了,还把表叔这一生经常往来的大江也写到了,我看张公子这《题金陵渡》诗,倒是为千年之后的吴敬梓大先生所作啊!”
吴敬梓又哈哈大笑了起来,敲了敲金兆燕的头说:“兆燕贤侄,表叔就喜欢你的古灵精怪、诙谐俏皮,跟你在一起,我才无拘无束啊!”
暮色将至,叔侄二人畅游半日,顿感四体通泰,心胸也豁然开朗,说说笑笑,不禁哼着小曲折回各自住所。
金兆燕到家时,父亲金榘正提笔在纸上作诗。他就蹑手蹑脚地去厨房找些吃的。
“兆燕啊,今天玩得如何啊?”金榘突然放下手中的毛笔问道。
金兆燕就把白天与吴敬梓游玩琼花观、蜀冈、平山堂及禅智寺的情形绘声绘色地给父亲描述了一番。
金榘说道:“这就是了,你的表叔文采风流、生存境遇跟张祜都很相似啊!张祜为人清雅高迈,因为没有博得功名,就称自己为处士。他性情狷介,又不肯趋炎附势,虽然在许多大衙门里走来走去,也没有蹭得任何官职,未沾朝廷半分俸禄。当时,权臣令狐楚倒是赏识他,还把他的诗文收集起来,进献给皇上,向皇上举荐他。皇上招来元稹,问他张祜的诗写得如何。元稹就说:‘张祜的诗更多的是雕虫小技,光明磊落之士不会像他那么写。若奖赏他太过,恐怕影响陛下的风俗教化。’皇上当然就闭嘴不提张祜之事了。张祜晚年似乎认识到他的命运如此,常慨叹自己被埋没,如同世人不识李太白,就在丹阳曲阿筑室种植花草苗木,寓居下来。此后,渐渐浸染了人间烟火,与村邻乡老把酒茗茶,观花赏竹,自比陶靖节,以布衣终老。”
金兆燕说道:“张祜虽诗才满腹,可终身执迷不悟,汲汲于功名,直到晚年知不可为,方才放弃。板桥先生虽有绝世才情,可还是看不透、看不开啊!而表叔敏轩先生则大不同,他才高八斗,亦追慕功名,参加博学鸿词科的应试。但在此之后,表叔又窥测了世时之荒唐龌龊、士林之虚饰奸滑,并正在作一洞悉人世奥秘的巨著。这恐怕是张祜张公子远远不及之处吧!”
金榘道:“兆燕啊,我虽虚长他十几岁,可我与他情同手足,我对你表叔了解更深,对他的激赏更甚你十倍啊!如你表叔所言,这八股取士使得一代文人有厄啊!如果他的大作在身前不能付梓,兆燕啊,你一定要不惜一切,倾己所有,使它流布于世啊!”
金兆燕的眼睛湿润了,狠狠地点了点头,说:“父亲,孩儿记下了!”
几日之后,吴敬梓在琼花观遇到了他的故交程晋芳。程晋芳,字鱼门,淮安人。程家是富甲一方的大盐商,淮安、扬州均有诸多产业。程晋芳另有兄弟俩人,而他独爱读书,购书五万余卷,常邀请天下博学高士与他探讨学术,因乐善好施的名声在外,四方宾客去他家做客的络绎不绝。他与吴敬梓相差无几,虽继承大笔家财,可并不善治生产,不会也不屑于理财。若干年后,程晋芳千金散去,亦已贫困交加。
程晋芳拉着吴敬梓的手,小声啜泣说:“敏轩兄啊,我也如兄一般。子贫如故我贫新,潦倒新停浊酒杯。”
吴敬梓说道:“鱼门兄,几经周折,兄亦到我这般田地,此境地不易处啊!保重保重!”俩人在扬州小酒馆吃了几顿酒,又去瘦西湖平山堂溜达了一番。不几日,程晋芳欲返回淮安。暮色降临,深秋的冷月映照在大运河上,更显冷清。在码头,吴敬梓与程晋芳哥俩依依不舍,心下有说不出的悲凉,唏嘘不已却又难得一言。
吴敬梓指着天上的明月说道:“鱼门兄,此日一别,不知后会是否有期?此时此景,我欲作诗赠别与你,又不知如何下笔。稍等我几日,作好后再寄给你吧!”
程晋芳说道:“今日是十月初七日,愚弟在淮安静候贤兄佳作。”
不想,此次分别竟是他们的永诀。
辞别程晋芳之后,吴敬梓也准备返回南京。他生性任侠豪迈,不顾生计,典当了些衣物,倾尽囊中所有以答谢亲友。十月二十日,吴敬梓呼朋唤友,再次出游蜀冈、禅智寺,观花畅饮,尽兴而归。二十七日傍晚,吴敬梓接待了长子吴烺的朋友—新晋进士王又曾,俩人谈古论今,极为投机。王又曾离开后,吴敬梓思潮澎湃,久久不能入睡,反复吟咏着“人生只合扬州死,禅智山光好墓田”诗句。随后解衣就寝,正欲安枕睡去,突然痰涌不止,未及救治,顷刻之间,竟溘然辞世。
在淮安的程晋芳没有等来老友吴敬梓赠送给他的诗作,却接到他在扬州猝然去世的噩耗。1754年(清乾隆十九年),一代文豪吴敬梓,在贫困潦倒之中去世,应验了“人生只合扬州死”的谶语。
吴敬梓生平简表
●◎清圣祖玄烨康熙四十年(1701),一岁
夏五月,出生于安徽全椒。父吴雯延,幼时出嗣吴霖起为子。在家塾读书。
●◎康熙五十二年(1713),十三岁
嗣母病故。仍在家塾读书。
●◎康熙五十三年(1714),十四岁
嗣父霖起出任江苏赣榆县学教谕,随同赴任所。
●◎康熙五十七年(1718),十八岁
生父雯延病故。考取秀才。
●◎康熙五十八年(1719),十九岁
长子吴烺生。
●◎康熙六十一年(1722),二十二岁
嗣父霖起罢官,自赣榆回到全椒。参加安庆乡试,落第。
●◎清世宗胤禛雍正元年(1723),二十三岁
嗣父霖起病故。此后数年内,族人争夺遗产,纷争不断。
●◎雍正七年(1729),二十九岁
参加滁州科考,拔为第一。但秋季参加乡试,落第而归。
●◎雍正九年(1731),三十一岁
自南京返回全椒。
●◎雍正十一年(1733),三十三岁
全家移居南京淮清桥附近,自行购置秦淮水亭。
●◎清高宗弘历乾隆元年(1736),三十六岁
清廷第二次举行博学鸿词科,赴安庆参加学院、抚院、督院三级预试。后因病未赴北京参加廷试。此年开始酝酿并创作《儒林外史》。
●◎乾隆五年(1740),四十岁
捐资修复南京中华门外先贤祠,祭祀吴泰伯以下先贤二百余人。
●◎乾隆六年(1741),四十一岁
与吴培源诗酒唱酬不断。初识程晋芳。
●◎乾隆七年(1742),四十二岁
自淮安返回南京。
●◎乾隆十四年(1749),四十九岁
《儒林外史》于此年基本完稿。敬梓更加贫困,甚至以劳力谋取衣食,程晋芳有“白门三日雨,灶冷囊无钱。逝将乞食去,亦且赁春焉”诗记其窘。入秋,霖潦三四日,晋芳族祖丽山曾令子持米及钱前往探视敬梓,敬梓果然已不食二日。
●◎乾隆十五年(1750),五十岁
受程廷祚等人影响,开始研治经学,开始著作《诗说》。
●◎乾隆十六年(1751),五十一岁
弘历南巡召试,长子吴烺等迎銮献诗,赐举人、授内阁中书。
●◎乾隆十八年(1753),五十三岁
作《金陵景物图诗》二十三首。
●◎乾隆十九年(1754),五十四岁
再游扬州。十月二十八日黄昏,因痰涌,片刻而终。